倾盆的冷雨像是从被浓稠绵密的深灰色乌云遮挡的天幕上落下一只只冰箭,在暮秋与初冬交汇的晦暗时点向人间投来无情的凛冽,仿佛向苍茫大地上如同蝼蚁一般脆弱的生灵宣示着天神绝对的力量与无上的权威。
就在冰冷的雨水间或夹杂着石子大小的冰雹,毫不留情的灌注在司幽国宽广地域的各个城郭中的大街小巷,倾洒在几千年前天帝眷顾护佑过的广袤肥沃的土地上的时候,那些曾经在几代司幽国君清明统治下的,早已习惯了在太平盛世安居乐业,过着富足恬淡生活的人们,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窝在自家噼啪作响的融融炉火前,轻松地谈论着这一场深秋的冷雨。
这场雨虽然来得怪异,在这本该飘落初雪的季节,如同一位不期而至却又不至惹人厌烦的远来客人,不过为人们增添了一些农闲时节只言片语的谈资罢了。
除了走街串巷叫卖经商的小贩,和偶尔因为大雨拦住了人们口腹之欲,而百无聊赖坐在门前抱怨的酒楼茶肆的伙计以外,恐怕没人会对这场雨产生更多的兴趣。
雨滴撞击在地面激射起烟色的雾气,百仞崖下石壁的阴影中,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显出欣长健硕的身影。
雨水漫出封渊笼罩在直冲崖顶的浓黑雾气里的潭水水面,将两人脚下做工精致的鹿皮皮靴淹没了大半,只露出长至小腿的包裹着银边的靴口,在昏暗的天色里闪烁着内敛的白光。
深褐色的斗笠压得极低,狂暴的雨水重重地砸落在斗笠的斜面上,瞬间顺着上面编织的纹路倾泻下来,在边沿上形成一道道足以遮挡住视线的水做的帘幕。
看不到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前方的景象,但雨水形成的屏障却仿佛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前行的速度。
两人一前一后,以很快的速度来到封渊深潭的岸边,果决地停下脚步,并没有因为潭水漫上堤岸而产生丝毫距离上的犹疑,仿佛脚下并不存在稍有差池,或是对距离判断的失误便有失足跌落百尺深潭的危险一般。
雨雾在两人身上形成一圈轻薄如烟的淡银色光晕,使得他们看上去像是随着大雨一同降落人间的天神。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垂首立在弥漫着浓浓黑雾的潭水边,半眯着墨色的眸子,目光从低垂的眼睑中凌厉地投射进根本看不见的潭水之中,在他棱角分明的带着高贵冷峻神色的脸庞前面,是磅礴的雨水形成的帘幕。
跟随的人依然保持着方才与前人行走时的距离,站立在他的身后,手中握着一柄巨大且沉重的角弓,神色忧虑地看着面前死死盯住潭水,正在感知水中未知异动的男人。
他极力想要透过水的幔帐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以便推测水中究竟存在着何种程度的危险,可他能看到的,只有男人隐没在雨雾中的决绝而遗世的背影。
时间像是被冰冷的寒雨冻结了一般,伯尧将大半的神识集中在瞳孔收紧的眸子中,极力感知着水下守尘珠的状态。
从昨夜开始,他便觉得心中躁动不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的心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提到苍茫的虚空之中,无所倚傍,无所遁形。
这种久违的失落和无助感毫不留情地席卷了早已成为了成熟健硕独当一面的男人,已为人夫,并且即将为人父的伯尧,将他从高高在上的司幽国大公子和至高无上的封渊守护者的位置上无情地拉扯下来,坠落在满是泥泞的宫道上。
伯尧从铺着柔软兽皮的睡榻上起身,随手摘下挂在榻旁的石青色狐皮滚边披风,机械地披在肩头,想要去院里透透气,将无眠梦魇中的慌乱付与乍起的西风。
深秋的寒冷无孔不入地渗入屋中,在内外室都置着噼啪作响的银碳炉的房中肆无忌惮地游窜,伯尧打了个寒颤,奇怪以自己常年习武的身体,如何会这般禁不住这些许寒意。
伯尧将手略伸出披风未完全合拢的对襟,将两片衣襟拢起,银狐皮毛滚边柔软的触感,和野兽皮毛独有的温度从手指尖传来,伯尧想起这件披风,还是他与居云新婚燕尔两厢情浓时,自己缠着她要她为自己做的。
犹记得,那时的居云,一张银月般饱满的白皙面庞在龙凤喜烛的照耀下,如同一朵盛开的春桃,尚未褪去含苞的娇羞,却又盛放着耀人眼目的潋滟风韵。
居云将头轻轻倚在伯尧的肩头,浓密乌黑的发丝如同绸缎洒落在伯尧的胸前,滑腻略带冰凉的轻柔触感搔着他裸露的健硕胸膛,也骚动着他曾经紧紧锁闭的心。
自那被遣出宫的宫女之后,这是伯尧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心动情,而这个女人,恰是自己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伯尧觉得自己终于被天神眷了,一颗坚冰般的心也仿佛随着怀中女子温香软玉的身体,和温言软语的呢喃融化成了涓涓细流。
可这颗被居云融化成水的心,却不知为何,在那日合虚山幽篁蔽日的竹林中转换了流向!
伯尧打开房门,一股冰冷的寒凉夹杂着淅沥的雨水扑面而来。
“这个季节如何会落雨?”伯尧喃喃自语。
他将手伸出披风,掌心朝上伸直在刺骨的冷雨中,手掌被雨水打湿的刹那,胸腔中那种虚无感陡然加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胸腔的位置席卷至他的全身。
他的身体在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中失去了全部力气,那恐惧并不在当下,而是来自于久远的往昔。
伯尧靠着门边向下滑落,瘫软的双膝抵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将仅有的力气注入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全然瘫倒在地。
冷雨打湿了蓬松的白狐皮毛,渗透进绣金石青披肩中松软轻薄的棉絮,原本轻便保暖的披风此时却犹如沉甸冰冷的柔软石块,带着挥之不去的压迫感和无措感重重地向伯尧压下来,仿佛要将他多年来修炼的心的壁垒击破瓦解。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飘着冷雨的夜晚,他就是这样伏在月影宫前坚硬的白玉石阶上,他那小小的膝盖已经跪得肿胀生疼,隔着紧闭的宫门那厚重的门扇,伯尧稚嫩的嗓音已经因为一声声凄厉的呼唤而变得嘶哑无声,他小小的手掌在宫门上撞击出片片淤青,可他想见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为他打开大门。
封措眼神冷峻地越过伯尧小小的身影,望向紧闭的月影宫宫门,仿佛想要穿透大门看明白里面那人的心肠,却最终不得不在儿子的小小身躯倒地昏厥时收回目光中的冷色,满眼疼惜和无奈的将儿子抱到了朝云轩。
云华对伯尧视如己出的照顾和疼爱,给失去生母关爱的伯尧带来些许慰藉,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母亲对他的漠视带来的伤害。
为了使自己变得坚强,为了有足够的能力对付那日夜席卷而来的被抛弃的无力感和恐惧感,伯尧努力使自己变成铜墙铁壁,却在这个暮秋清冷寂静的雨夜中,全然溃败!
伯尧伏倒在地,沉沉地喘着粗气,他的指尖以一种恐怖的姿势畸形地弯曲着,像是要刺进冰冷的石阶,青石石阶上,伯尧手指覆盖的地方,逐渐蔓延出曲折的深黑色细碎痕迹。
随着黑色丝线般的痕迹渐渐向外辐射蔓延,石板上逐渐发出石头碎裂的“咯咯”声。
伯尧的指尖慢慢向外渗出殷红黏稠的血液,指甲下原本因为用力而形成的惨白被血色沁满。
他深吸了一口,将冰冷的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吸入身体之中,然后屏住气息,手中陡然使力,“轰”地一声,手下的石阶砰然碎裂成了齑粉。
失去了最后力气的伯尧猛然倒在一地的碎石粉末之中,巨大的烈响惊醒了守卫的禁军,疆良领头奔入院中,看到倒地不起的伯尧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心中懊悔实在不该听任伯尧的话,将他一人留在紫英芳苑中。
疆良招手示意身后的两名禁卫,几人合力将仅残存一丝意识的伯尧抬回房中。
将伯尧送上床榻之前,几人手忙脚乱地脱去附在他身上早已湿透的披风,却被伯尧一把抓住披风的衣角,指尖的鲜红在浅色披风的银白色兽毛上瞬间扩散,像是一朵朵细小的海棠花。
“公子,这披风湿了,我让人去清洗干净。”疆良轻声说道。
听到疆良的声音,伯尧这才缓缓放开手,疆良示意身旁禁卫将披风待下去清洗,还不忘嘱咐千万当心不要弄坏了,禁卫这才小心地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披风离开了。
待人尽数退下,伯尧这才吃力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这....雨...守...尘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