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追出门去的时候,巫观中也乱作一团。小羿见瑶姬面色惨白,担心受伤,接连追问如何。瑶姬不答,挥手将小羿推开,踉踉跄跄走向内室。
逄蒙和长琴等人早被喧嚣惊醒,纷纷围拢,探寻究竟。小羿想到方才与瑶姬肌肤相近,旋即遭逢险境,心绪大起大落,语无伦次。忽然头顶生疼,眼前火花四射,“啊呦”坐倒,抬眼望见女丑,圆脸盛满怒容。
敢情女丑想到为人作嫁,自己将小羿唤出门去,却教瑶姬“占了便宜”,愤恚难忍。又见小羿神情恍惚,知他七魂六魄都被勾走,骂道:“小淫贼!见到漂亮姑娘,就不知自己是谁了?”
这一掌在女丑看来轻描淡写,施在不通法术的小羿身上,却如有千钧。小羿摔跤,倒也清醒过来,苦道:“哪有什么漂亮姑娘,就见个丑婆娘,要杀我。”
女丑怒道:“什么丑婆娘!”
“哎呀,我是说外面那个——丑妹你没见到,可丑可丑了,比你……嗨,长得别提多难看了!”
长琴原本在门口眺望,见重黎追出巫观,料想此等跳梁小丑,怎是师父对手,加之师弟师妹需要照应,便未赶去相助。这时听到小羿答话,忙凑过来问:“刚才到底发生什么?”
小羿张口结舌,方才光石火,实在不明所以,只觉那么不真实,竟似一场迫不及待要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梦。
长琴问不明白,又到门边眺望,立刻冷汗涔涔。只见前方树林之外,参差不齐八九条人影,或疾驰、或纵跃、或轻捷、或莽撞,向巫观奔来,显然都是鬼道之徒!有恃无恐、不屑隐遁身形——也难怪,反观巫观之内,法术修为略高者唯有瑶姬,自己和陆终次之,女丑天资极弱,小羿和逄蒙更是门外汉——若这八九位邪魔外道,都像方才鬼女那般,当真凶多吉少。
“瑶姬妹妹,你师父呢?”长琴临危不乱,跃到内室门口,隔着临时悬挂的布帘问道,随即面对众人,凛然有大将风度,“陆师弟、丑妹,准备迎敌!”
布帘“哗啦”撩开,瑶姬面色煞白,站在门口,惨然无语。
“你师父呢?”长琴又问。
“这……这里……”门外有人摔进巫观,倚靠柴门缓缓坐倒。月光从云端透落,照亮惨白如骨的脸,果然就是仲鼓。小羿惊呆了,下午见到,还四平八稳、俊逸倜傥,这时满身血污、衣衫残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师父!”瑶姬失色,扑到仲鼓身上,不顾血染裙裾。
“没事!”仲鼓将她推开,接过长琴递来的水,勉强喝下,“不打紧——为师还能与他们缠斗几下……你们,快跑……”语罢咬牙跃起,向外扑去。门外,三四位鬼道之徒已奔至近前。小羿耳听风声吃紧,知道又是场恶战。随之眼前绿影招摇,瑶姬也冲出巫观,加入战团。
长琴略微沉吟,转头对女丑悄声说道:“带上他俩,从后面出去。”又转向陆终:“陆师弟,我们修炼千日……”
“便为用在此时!”陆终慨然正声,与长琴对望,大步跨出。
巫观里只剩小羿、逄蒙和女丑三人。女丑半晌回过神来,扯住小羿胳膊:“听师兄的!咱们走!”
逄蒙苦道:“走?往哪走?外面都是鬼道,出去就没命了!”
“丑八怪,真晦气,那你说怎么办?”
小羿灵光一闪:“刨地洞!”
女丑疑惑:“什么地洞……”
逄蒙却恍然大悟:“哦,狼洞!”
先前遭遇群狼,四壁掏空,遍布洞穴,大大小小十多处,此刻稍加改造,便可逃出生天。三人忙将各处检视,挑中墙角洞穴,六只小手迅速抓刨。求生欲望教动作奇快,俯仰之间,豁然开朗。
女丑转头看小羿一眼:“我先出去,若无问题,再来叫你!”
“你……务必小心!”小羿有些担忧。女丑先前颠三倒四,关键时刻,却颇有担当,临行虽只须臾,却如永诀般不舍。
女丑探头将半,又抽回来,对逄蒙狠道:“过会儿让羿哥先走,你不许……你最后走——要不然,我打死你!”
逄蒙愕然。未及答话,女丑已经钻了出去。
洞外寂静。那一刻无止无休,仿佛熬不过的漫漫冬夜。逄蒙忽然拉住小羿的手,力量大得出奇,小羿浑然不知,也以同样力道回握。寒风呼啸,两人却汗湿衣裳。
“好了,可以出来了!”女丑刻意压低的欢快嗓声,从洞外传来。
小羿长舒口气,对逄蒙道:“快,你先走!”
“这……”逄蒙略微犹豫,便点头答应。凭什么要按丑婆娘吩咐行事!立刻俯身,探头向洞口。
“言而无信呢。”小羿忽闻人声娇脆,伴随咯咯巧笑,贴在耳边。
“啊!”小羿吓出浑身冷汗,未及转头,便被一条纤细臂膀圈住。手若柔夷,十指如葱,青衫绿袖搭在腕上,飘逸无缝,恍若瑶姬。然而不是——臂膀力道奇大,蛮横无理,箍紧双肩,灼热侵袭,火烧火燎,几乎教人喘不过气。女人不跨步、不折腰,另一条手臂施施然探出,抓起逄蒙腰带,轻松倒提,揽入怀中。
动作行云流水,直到大局已定,小羿才来得及转过头去。只见她头戴面纱,看不清长相,但隐隐透出半段褐色伤疤,划向白皙脖颈,想来面容已毁。
“你……你……”急切间磕磕巴巴。
逄蒙张嘴正欲呼救,女人忽将他压到胸间,硬将叫喊闷了回去。
“再出半声,教你全身着火。”女人笑道,青衫飘起,落在身上,仿若盛夏正午,烈日当头,烧得两人五内俱焚。
“羿哥,你还在吗?可以出来了!”女丑在洞外低声呼唤,石沉大海。
女人缓步侧身潜到门边,略作观察,立刻身形一转,衣裙飘带飞在半空,像朵青云,迅捷无比奔向树林。
“什么人!”仲鼓有伤在身,被四名鬼道围攻,正节节败退,但目力依然不弱,首先发现。
“什么人!”怪的是,鬼道之徒也纷纷喝问,与陆终恶斗的两人甚至抛下他,飞身拦截绿影。
只听“啪啪”两声,鬼道之徒还未欺近,就被摔了回来。一个撞在巫观墙上,大口吐血。另一个跌在地下,正巧磕中雪底石块,脑浆迸裂,当时便死了。众人大惊,再顾不得神鬼之争,齐刷刷停手,面对这团怪异无比的青云,严阵以待。女人却似无心恋战,得手后脚步不停,携小羿和逄蒙斜刺冲去。
长琴眼见危急,当即断喝:“把人放下!”举足狂奔。陆终关心师兄,紧紧相随。鬼道中有人与死者交好,悲愤至极,不顾危险,也从两侧扑来与她拼命。
“宵小之辈,忒也烦人!”女人怒道,“还你一个吧!”手臂上扬,逄蒙就像只奇形怪状的大鸟,直飞半空,竟达树梢。众人惊呼仰望,只见他手脚乱晃,连叫喊都发不出声,显然无力自救。也不知女人用的什么手法,逄蒙身在高处,兀自转半个圈,头下脚上,俯冲倒落!
“当心!”长琴离得最近,打算伸手去接。
“闪开!”瑶姬高呼,挥掌将长琴逼退,双臂逶迤舒展,顿时雪舞风旋,裹挟逄蒙身体,越坠越慢,翻转平躺,犹如羽毛轻落。月色之中,瑶姬长裙飘飘,疏影横斜,美得不似人间。
“不错。”怪女人好整以暇地称赞,众人定睛看去,她已到林边,追不上了。
“救命啊!救命啊!”小羿在远处连声高呼。
“羿哥!”女丑灰头土脸,显然刚从狼洞钻回,失声叫嚷。
小羿睁不开眼,只觉冷风疾吹,身上却焦燥无比,热汗涟涟。树林渐渐密集,旁逸斜出的枝条不时抽打脸上,刀割般痛。女人倏忽止住脚步,前一刻还风驰电掣,后一刻便气定神闲。小羿随巨大冲力向前荡去——起初还被手臂牵绊,随后牵绊尽失,身体飞出,重重摔落。腹中翻江倒海,欲呕却呕不出,半天没缓过劲来。
待睁开眼,小羿又是一惊,只见身边水气昭昭,什么都看不真切。怪女人仿佛腾云驾雾,在高处似笑非笑凝视自己。小羿揉揉眼睛,白障依旧不散,耳边却传来淙淙水声。已到了雷泽?不对,就算到了雷泽,冬日怎会流水?再仔细听,竟是树梢头积雪消融,脆生生滴落的动静。恍然大悟:原来薄薄雾气也非自然,而是女人身边蒸腾的水汽。融雪泥泞,脚下潮湿不堪。再看周边,林中空地,月亮明晃晃悬在当头,除女人身边,四周仍是琉璃世界,亮堂得很。
“你是这村里人?”女人问道,声音清澈,竟似少女。
小羿说不出话,只得挣扎爬起,点了点头。
“打小就住在这里?”
又点点头。
“五日前,村里人死绝之时,你在哪里?”
小羿浑身一颤。“死绝之时”四个字轻飘飘说出,听在耳中,却有如雷霆。小羿既悲且愤,张口欲答,腹中杂物立时喷到嘴边,“哇”地吐了一地,半晌方止歇。
“你……你知道……你见到了?”
“我问你,那时候你在哪里?”女人不为所动,声音冰冷。
“我在湖边……叉鱼。”
“哦?”女人眉头轻挑,似有些诧异,“我再问你,那日你是几时出去、几时回来的?”
“晌午出去,天擦黑时回来。”呕吐过后,小羿腹中不再翻腾,这时边答话边观察,暗自诧异女人年龄不大,却举止蛮横,说话见棱见角,令人不悦。
“回来时,村民便死绝了?”
小羿实不愿将“死绝”二字加在亲父亲母和乡邻身上,赌气没有答话。
“快说!是不是死绝了?”
女人耐心消磨,音调暴涨。小羿吃惊抬头,只见她双目圆睁,阴狠凛冽,直勾勾锁住自己,杀气腾腾,不禁毛骨悚然,后退半步。
“我问你话呢,听到没有?”
女人又问,迫近三步,小羿只觉热浪扑面,恍如炎炎夏日。这时细看,面纱已然扯下,颈部暗褐色伤疤清晰可辨,犹如冰裂划过唇边,直直延伸到左侧眼角。她面容本不好看,吊眉丧眼,辅以这道疤痕,更显怪异。然而雪上加霜,还是个秃子——头顶青丝皆无,若在平时,小羿只怕要笑出声来。饶是情形危机,瞪视那女人的脸,还是隐隐感到有些滑稽。
心知此刻先须服软,小羿忙道:“听到了,阿姊……”
“什么阿姊!”女人暴怒,衣袖青纱卷来,小羿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身子便向后飞起,重重撞上老树粗干。枝桠残雪纷纷落在头上、肩上,瞬间变作雪人。
“你这娃娃,竟半点法术都不通?”女人诧异。
“阿姊你看我,哪像会法术的样子——这么欺负我,不怕你亲父……哎呦!”
女人身形轻摆,脚步未动,便已逼近。手臂高悬,“啪”地打在脸上。这下未用法术,面颊依旧迅速肿胀起来。
“哎呀,你下手好重……疼疼疼,疼死我了!”一巴掌过后,小羿反倒镇静下来。他打小头脑灵活,不吃眼前亏。女人法术高强,自己左右逃不掉,与其唯唯诺诺,何不死皮赖脸,庶几还有侥幸脱逃的可能——就算死吧,也能求个舒服死法。
于是做出孩童打架失败、胡搅蛮缠的样子:“你欺负人,见我个子矮,仗势欺人,我……我找你亲父告状去!”
“什么亲父!”女人哭笑不得,“不许你叫我阿姊!我老人家的年岁,当你祖祖祖奶奶都亏得慌!”
小羿哑然。平常女子珍视韶华,她却偏要当“祖祖祖奶奶”。行为举动莫名其妙,看来脑子有些不好用。
想通此节,忙作揖打拱:“祖祖祖奶奶在上,晚辈有礼。”
“这还像话。”女人果然不再打他,伸手隔空荡几下。雪沫溶解,将小羿淋作落汤鸡,随即热气蒸腾,衣襟已半干。
“烫啊,烫!”小羿夸张大叫。
“怪哉。”女人弯腰细细打量,“不过村野孩童,犯得着如此大费周折?”
小羿奇道:“阿……祖祖祖奶奶,你说什么?”
“我问你,往日里,亲母可说过什么异事?有无人要收你为徒?几时离开过村子,见到何等异象?”
小羿迷茫无措。
“祖祖祖奶奶在上,我村里生、村里长,亲父亲母……唉,他们几代都在此间生活,从未惹祸结仇,哪知……要说异事么……我五岁就会捉麻雀,六岁就会叉鱼,柴娃子他们长到八岁,还没有我叉得好!”
女人直起腰,眉头紧锁:“刚才还有位孩童,被我扔下,他又何如?”
“咦,小蒙子啊。他更没的说了……十岁才会叉鱼,到现在还不会扣麻雀呢……”
“别净扯些没用的!”女人扬手威吓。
小羿吐吐舌头,嬉皮笑脸道:“祖祖祖奶奶,我们村里的事,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只要不打我、不杀我,包你听到明天早上。”
“我就问你,五日前你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日之后,你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小羿便将这几日经历娓娓道来,讲到亲人横死,依旧潸然泪下。女人却无动于衷,示意“不要啰嗦”。听到黄伯一节,却将他打断,仔细盘问,就如日间重黎那般。小羿仍同样说辞,女人摸不到头绪,只得教他继续。讲到悬崖上遭白衣人围攻,女人笑道:“九天玄女手下那几只耗子,到处兴风作浪,可算吃了大亏。”讲到重黎一行解救自己和逄蒙,又如何与鬼道缠斗,女人莞尔:“这小子,当初还在襁褓中拉屎拉尿,如今却成了人物。”
言说半晌,小羿口干舌燥,心里却彻底平静。听话听音,已明白眼前女人所知颇多,于是壮起胆子问道:“祖祖祖奶奶,那六个白衣人是谁?杀我……杀我亲父亲母的,是不是他们?”
女人齿冷:“他们?他们道行还差得远呢!”
“那么说,祖祖祖奶奶,你知道是何人所为?!”小羿激动得浑身哆嗦。
“问那么多干做甚!”女人一瞪眼,决绝答道。
“祖祖祖奶奶,求你告知!”小羿豁出去了,翻身跪倒,“小羿但求知悉真相,九死不悔!”
女人哈哈大笑,玉指探出:“九死不悔?你小子以为,生死可以由自己说了算吗?”
小羿愕然,慢慢爬起,心想这女人不可理喻,一味追问恐怕适得其反,不如东拉西扯,兴许反倒能听出端倪。遂转换话题:“祖祖祖奶奶,巫观里那群人,你也都认得了?难怪你叫自己祖祖祖奶奶!”
“谁叫自己祖祖祖奶奶!只是年岁在此摆着,小娃娃休要胡说!”
小羿信口开河:“祖……哎呀,我看你老人家不像祖祖祖奶奶,倒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二哥他们村花姑去年嫁到吝婆家来,我们都去看了。她的腰可没有你这般细,手可没有你这般白,说话声音也没有你这般好听……”
女人一怔,明知油嘴滑舌,仍颇觉几分喜悦——只是这喜悦中,又掺杂着多少苦涩……
小羿见马屁拍得到位,更是撒开欢道:“祖祖祖奶奶,方才我想叫‘阿姊’,便是为此!你老人家法术高强、性格豪爽,就算我亲父亲母在世,怕也没见过似你这般好的人才……祖祖祖奶奶,你再笑一笑吧!方才低着头,没有见到——你若笑起来,真该好看得很!”其实心里想的是:你嘴边那道深疤,笑起来不知有多诡异!
他腹中幸灾乐祸,女人茫然无解,耳边奉承话句句迢递,不禁想起许久许久之前,那人手捧铜镜,镜中自己花面相宜、笑靥生风。由这面铜镜,又想起手捧铜镜的玉人……唉,这番甜言蜜语,若那人也能说几句,该有多好!谁知他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临行前好言好语要自己相助,怎到头来翻脸不认?信誓旦旦,转眼云烟,真教人心寒!
“祖祖祖奶奶,”小羿见女人眼眶润湿,滑落两行清泪,忙收回话头,怯怯地问,“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女人回神,转头揾去泪水,竟带几分少女羞涩。
“祖祖祖奶奶,”小羿伸手牵衣,“你是不是有伤心事?祖祖祖奶奶,跟我说说吧,你看我把伤心事都跟你说了呢!”
女人叹口气。五味杂陈,前尘往事被孩子轻飘飘几句话搅得满天飞舞,如鲠在喉,确实想找人倾述。但多说又有何用?只能徒增烦恼。况且懵懂孩童,怎解心结乱如麻?终于摇头叹息,自怨自艾。
“好孩子。”女人平复心绪,爱怜地摩挲头顶,柔声道,“算了,该问的都问了。你闭上眼睛吧。”
“什么?”小羿困惑。
女人没有答话,青色衣衫无风自起,浮云般飘在半空。
“我教你闭上眼睛!”毫无征兆地,女人脸色瞬间狰狞,声音凄厉,刀尖剜骨血。小羿吓得一屁股坐倒。
女人挺直腰身,昂起头来,面朝林深叶茂处疯癫狂笑:“你们不是要留这孩童性命吗?我偏要教他死无全尸!”话音未落,衣裙蔽天,裹在小羿身上,化作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