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夷尴尬得很,原本设好局,诳逄蒙到姮娥屋里,看到华胜,大开眼界,最好利欲熏心,捉贼捉双。即便不贪,也照样拿住——摸进女儿闺房,鬼鬼祟祟,有口辨不清!
那日与罔两、鲧一道被吴回痛斥,返归木字门,又被葆江重责,冯夷越想越气:自己好端端闲逛,散散心中憋闷,本来无事,若非逄蒙斜刺里跑来,没轻没重惹人嫌,怎至情绪失控、引小羿挺身而出,后面诸遭更不会发生……这个逄蒙,真是可恶!
随后几日,冯夷有事没事,总水字门附近打转——哪怕能与雒嫔搭搭讪,只言片语也好。可事与愿违。雒嫔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偶尔外出,相见亦无情。“莫非……金字门之事,传到她耳中了?”冯夷越想越是:雒嫔并非对谁都爱答不理,好几次见她与天宫弟子擦肩而过,点头示意,还曾停下,向土字门台玺打听道路。台玺是老实人,羞得满面通红,吭哧半天,没说出话。
“英华台在那边,绕过莲湖就是……”冯夷看准机会,奔出藏身处,替台玺“解围”。
雒嫔却未相谢,径直转头走去。冯夷垂手孤立,怅望云霞,有如梧桐半死清霜后。
“定是她听闻风声,对我有了成见!”冯夷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甘。千错万错,都怪逄蒙,伺机报复之念萦绕心头,却不知如何实行。昨晚与姮娥闲聊,提及逄蒙,姮娥忽问:“便是那日,在果园里撞见的愣头青?”才想起此事。论风流,冯夷也算小有经验。逄蒙情窦初开,他一望便知。还曾用这事与师姐调笑,说她“老少咸宜”。而今正好拿来,做篇锦绣文章。
心意已定,有心对姮娥提起,又觉不大光彩。还是她趁早上出门,修行法术之机,神不知鬼不觉了结心愿,来得稳妥!于是托新进师弟舜传话,将逄蒙骗至,想待大局已定,再装作碰巧经过,“立一大功”。
谁料出师不利,姮娥今日动身晚了些,逄蒙心急,脚程又快了些——刚刚布好陷阱,猎物便到近前,冯夷只得仓皇躲入壁橱,还未想出退路,门外又来了人,竟吓得逄蒙与自己“肌肤相亲”。外面那人走得好急,虎虎生风。情急之下,冯夷忙将柜门紧闭,手捂逄蒙口鼻,不教发声,先观而后动。
来者登堂入室,径直走到案几旁,将花束拔出陶瓶,在手中玩弄,显然熟门熟路。冯夷越过逄蒙头顶,扒住门缝费力窥探:房门再次开启,天光中姮娥莲步轻移,像阵风似的,追了进来。
“放勋哥哥,你非去不可?”姮娥随手掩住木门,转身大声问道。
放勋坚定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花,我前天摘给你时,皆含苞待放,现已盛开大半。然而花无百日,待全部绽放,便会飘落凋零……亲妹,你可知人生苦短?我今年三十有四,未立寸功。兄长心中焦虑,你又非初次听闻。”
“但你说,此行凶险……”
“凶险只是推测,皆因路途遥远,多年无人亲历。想来钟山并非龙潭虎穴,再凶险,还能险过归墟?如今,穷蝉师兄只点了我与罔两,我若畏缩不前,怕连刚入水字门的叔钦都要笑我,今后还怎在天宫自处?”
“放勋哥哥,那钟山究竟是什么地方?”姮娥扭身坐于榻上,抓起华胜,反复玩弄。心烦意乱,竟未想起“华胜好端端怎会落在这里”。
“钟山并无特异,若非当初,先师‘取峚山玉荣投之钟山之阳’,我辈根本无从听闻。只知道它在西北海外,赤水之北,峚山西北四百余里。那里连绵一片,还有泰器之丘和槐江之山,也不确信能否寻见……”
“寻常山岳,天帝为何派人去察?”
放勋将花枝插入陶瓶,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这事涉及先师升天真相,古怪得很——你知道当年,鼎胡飞升的情由吧?”
“知道。”
“飞升那日,应龙接驾,带先师直上云霄——好几百人看得清楚。如今应龙独自归来,还入了鬼道。其中是非曲直,耐人寻味。”放勋边说边站起身,来回走动。有几次甚至踱至壁橱近旁,将逄蒙和冯夷吓得冷汗如雨。
姮娥道:“应龙加入鬼道的消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仲鼓说,他在雷泽之畔,便被应龙所伤……”
放勋突然转回头,目光炯炯,嗓音也大出许多:“亲妹,我正要劝你,今后能否收敛一些?你打小娇生惯养,不知避讳,平日与冯夷小辈说说笑笑便也罢了——最近我几次见你从水字门晚归,便是去找仲鼓吧?堂堂水字门次掌门,虽不至非礼,毕竟是外人。你乃天帝爱女,总与他纠缠不清,算怎回事?”
逄蒙感到,身边冯夷呼吸骤止,似乎这隐秘情事,连他也不知悉。
放勋义正辞严,姮娥愣神半晌,突然“噗嗤”笑了:“放勋哥哥,我还以为你眼瞎,看不到呢……你一日看不到,我便一日与他相会,你两日看不到,我便两日与他相会……放勋哥哥,我与仲鼓师叔两情相悦,你开心不开心啊?”说着,从床铺跳起,流风回雪,向放勋贴近。
放勋忙背过身,远眺窗外,声音嘶哑道:“亲妹,你我同父异母。这天宫里,就属我俩最为亲近——你若幸福,哥哥自然开心,只是仲鼓……”
“放勋哥哥,你宽心。”玉手柔若无骨,搭在放勋肩头,“我对他虚与委蛇,全是做给你看的……放勋哥哥,这段日子你若即若离,我寂寞得很。天宫来了个雒嫔,男弟子都围着她转,你又整日不见踪影,我心里忽忽悠悠,不踏实……”
“妹妹!”放勋将玉手拂去,就像拂拭尘埃,“兄妹之谊,怎比作男女欢悦?还用仲鼓气我……真是,可笑!”语中“兄妹”二字格外加重,放勋快步走远,警觉回望。
姮娥轻叹,幽怨如兰,零落空谷。逄蒙听在耳畔,痛在心尖,不禁暗窥冯夷作何反应。冯夷更为夸张,眼球突出,双唇半启,接连摇头,似要质疑双耳。逄蒙于是又有些高兴,仿佛失意者不止自己,便得莫大慰藉。
“不说这个。”放勋沉默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如常,“今后少与仲鼓来往便是。”
“我正不想再去看他!”姮娥赌气坐回,“那人古怪得很,平日看来温文尔雅,夜夜关起房门喝闷酒,醉了就阴沉着脸,出言不逊。我几次过去,都见他浑身酒气,恶心得很!”
放勋深感意外:“是么?向见仲鼓师叔彬彬有礼,也会出言不逊?他都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醉话听不懂,总之是老大岁数,一事无成,很不如意……就跟你方才无甚分别。放勋哥哥,等你老了,是否也要变成这样?”姮娥嘲弄作答。
放勋正声道:“亲妹,你我生在帝王家,本就比旁人得天独厚,自己更该发奋图强,有所作为。你看十金乌兄长,二十多岁就……”
姮娥不耐烦打断:“十金乌、十金乌,整天念叨!我打小便听你赞他、叹他、羡慕他,耳朵磨出茧子!十金乌确实出类拔萃,但我就看不惯他那狂放劲儿。再者,他为天帝后嗣,难道后稷、阏伯、实沈、台玺他们就不是?还有帝江那混沌之辈……放勋哥哥,十金乌人中龙凤、后辈翘楚,你整日盯住他,活得好累!”
放勋叹口气:“姮娥妹妹,这话,也只有你会对我说。累归累,但我真不愿等到老大年纪,才像仲鼓师叔那样,躲在人后,借酒消愁!十金乌兄长年少有为,早晚继承大统。我不求望其项背,只要能在他治下建立一番功业,便心满意足了!”
“放勋哥哥,说到十金乌,你可知道瑶姬最近与她走得很近?”姮娥突然转换话题,兴味盎然。
放勋皱眉:“瑶姬?听说她最近性情大变,谁都不理,怎么……哦,也是仲鼓师叔对你说的?”
“他才不会说呢。”姮娥撇了撇嘴,样子突然很丑,“问他门下事,那老家伙就算醉倒,也咬定不松口。是我两次造访水字门,见她花枝招展,暗中跟随,便见直向金字门去了……”
“好了。”闲言碎语,放勋不耐烦听,挥手打断,“各扫门前雪,洁身须自好。你也该想清楚——今日你传瑶姬不检,明日从仲鼓处回来,教旁人看到,又该如何揣测?”
姮娥噘嘴嘟囔:“知道了,知道了。不说些许破事——我问你,此番远赴钟山,天帝为何不教十金乌去?”
“他在天宫名声赫赫,着他前往,岂非动静太大!”
“这事还需隐秘?”
“当然!”放勋忙走近几步,仿佛怕声音太大,被谁无意听到,“探访白帝一事,人尽皆知,高辛帝很不高兴。此次再三叮咛,万不可走漏风声!”
“为什么?”
“哎呀,你这丫头,好不开窍!”放勋苦笑,“毕竟牵涉黄帝飞升真相,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怎能声张?!”
姮娥教放勋说了两句,颇为不悦,阴沉无语。
放勋又道:“亲妹你想,重黎师叔、仲鼓师叔返回天宫,已有些时日。‘应龙加入鬼道’的消息,高辛帝也非今日方知。为何迟迟按兵不动?是因高辛帝信不过后土师叔啊!先前怪鸟之事被他撞见,实属无奈,否则水字门也要迟些动身。如今后土师叔要走,高辛帝这才密令穷蝉师兄,远赴玉山。穷蝉、罔两和我皆为无足重轻之辈,自是最佳人选。”
外面忽传脚步嘈杂,是练功归来的师兄弟,安步当车款款行。两人皆默然,静悄悄站在原地,仿佛生怕喘口气,就教旁人得了消息。
终于安静下来,姮娥抬眼望放勋,双眸闪亮:“放勋哥哥,钟山到底有何古怪?说得不明不白,我心里总是不安……”
“我也不清楚。”放勋无奈摊手,“真不知是希望发现点什么,还是一无所获……钟山得高辛帝瞩目,是因先师鼎胡飞升之前,有过些异乎寻常的举动。”
“你是说铸鼎?”
“铸鼎的确蹊跷——先师在世时,常劝民休养生息,怎突然兴师动众,自首山采铜,铸成一丈三尺高的大鼎?那鼎可乘十石谷,妹妹你想,得需要多少铜石?!但这尚可理解,毕竟先师有通天彻地之能,年老后好大喜功,不算太过……然还有隐情,更为诡异。”
非但姮娥,就连壁橱中的逄蒙、冯夷都伸长脖子,静听听放勋解释。
“先师飞升前,曾与容成子居空峒山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这事,你可知道?”
“容成子?没听说过……”
放勋点头:“不仅你没听过。容成子造访天宫之前,也从未有人见过。先师却连修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
“何等身份,竟得如此厚待?”
“不知道。来无影去无踪,究竟是何来由,后世无人可见。他与先师在空峒山独处三月有余,做了什么,秘而不传。唯一线索,便是先师下令,从峚山取美玉精华,命曰‘玉荣’,投到钟山南麓。据说,那些年钟山生出许多美玉,质地坚硬,状如粟米,润泽纯厚,五色杂生,刚柔相济,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姮娥恍然大悟:“我那瑶琴,额上镶嵌的,便说是‘钟山之玉’!”
放勋走到琴边,玩赏许久,答道:“确为美玉,可惜无人保养,已然暗淡许多。我记得,高辛帝刚赠与你时,流光溢彩。可惜啊,可惜!”
姮娥面有愧色,忙转换话题:“后来,先师还有何异状?”
“先师从空峒山下来,形容枯槁,据说已修炼到‘去形留神’之境界,当时传为美谈……再后来,就飞升了。先师教应龙驮上天去,容成子从此信音辽邈。如今想来,这些情由,是否有些古怪?其实早在白、玄帝时,便有人提及,但直到应龙现身雷泽,才引起高辛帝关注。亲妹你想,谜雾昭昭,该从何处入手?自然是钟山!山中究竟有无古怪?美玉生而复灭,去向何方?先师‘投玉’,背后是否另有隐秘?能否找到蛛丝马迹?姮娥妹妹,我多希望此行有所斩获!又怕万一逢不测,与你相会无期——这才冒着被高辛帝觉察的危险,前来道别。亲妹,你定要守口如瓶,万不可坏了兄长名声!”
姮娥半晌无言。逄蒙和冯夷躲在壁橱里,惊忘先头恩怨。原本两人相依相靠,尴尬至极,但自听说天宫隐秘,便再顾不得这些,四目相对,均有震惊之色。心中都想:无意听到这多秘密,若被发觉,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良久,姮娥又不安道:“放勋哥哥……你说这些,我心里更加难受。疑点重重,若有半分坐实,便凶多吉少。高辛帝子女虽多,但只我俩亲近。你这一去,若有个三长两短……唉,不说丧气话!放勋哥哥,我去找穷蝉师兄,要他将我也带上!”
放勋大为感动。清秀佳人,竟愿放弃天宫安逸,随自己远赴大荒,吃苦受险,真难为她了。于是走近几步,牵住姮娥玉手,温和笑道:“你在天宫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未输十金乌兄长。带你出门,这秘密怎守得住?”
姮娥怅然低头,竟啜泣起来。仿若甘霖洒落,先头点点滴滴,须臾白雨跳珠,终至倾盆而下。放勋刚要安慰几句,姮娥忽扑进怀里,桃花泪眼,濡湿胸襟。
“你……你别哭啊……”放勋手足无措,双臂张在半空,既不愿合拢,又不忍推开,正自为难,忽闻墙角异动。
“什么人!”放勋立刻警觉,挣脱姮娥怀抱,跃至壁橱前,劈手扯开。逄蒙和冯夷只觉疾风袭面,穷途末路,双双惊叫起来。
“你们两个……怎么……何时到我屋里来的?!”姮娥惊怒交加,想到刚才温存旖旎,体己话都被他俩听去,脸上顿时火辣。
“我……我……”冯夷大急,匆忙中想不出借口,也憋得满脸通红。
逄蒙却直勾勾盯住姮娥,梨花带雨鹅蛋脸,竟比往日更美!方才意中人悲不自胜,便是他忍不住哀叹,将屏息藏身的念头,忘得干干净净。
“你两个,到底在做什么?”放勋追问,颇不自在。虽未做甚亏心事,毕竟不想教旁人看去。
逄蒙怯生生答道:“姮娥师姐,舜师弟说你教我过来……要问些事情……”
“我教你……我何时教你来过?”
兜头冷水泼面,逄蒙愣住了。
姮娥狐疑望向冯夷,泪眼渐生怒气:“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冯夷见隐瞒不过,窘道:“舜不知情,是我教他去的……”遂将阴谋和盘托出。讲到逄蒙看见华胜,故意强调他“伸手准备偷走”。
“你胡说!”逄蒙怒得耳根通红,手指冯夷,不住颤抖。
放勋顿足骂道:“荒唐!那天你将小羿打至重伤,已犯大错,正该好好闭门思过!怎还如此龌龊,伺机报复!”
冯夷语塞。
姮娥擦干眼泪,扯扯放勋衣袖:“放勋哥哥,且不说谁对谁错。天宫机密教他俩听去,如何是好?”
放勋沉吟半晌,答道:“冯夷也乃木字门弟子,午后我去向穷蝉师兄说明,带他上路即可。至于逄蒙么……”
“索性依冯夷,将错就错,将这小子绑起来,说他偷我屋里东西,押住大半年,你那谜团也该水落石出了……”竟不避讳,仿佛逄蒙听不懂人话。
逄蒙又惊又悲,又气又怕:“师姐……你怎么……明明是他栽赃陷害,怎却要我……师姐!”
放勋俯身,拍拍逄蒙肩头:“别怕,有我在呢,不会教你平白受冤。”又转向姮娥:“亲妹,这孩子身世坎坷,活下来实属不易。我亲自将他送入金字门中,怎能眼睁睁见他忍恨含冤?”
姮娥急道:“可玉山之事,都被这小子听去……”
“那也是无妄之灾,须从长计议。”放勋与逄蒙四目相对,“方才秘闻,你能否保证,只字不对外人提?你若答应守口如瓶,今日就放你去。记住,切莫多嘴,就连你那同屋小羿,也不要告诉——你能做到吗?”
“能!”逄蒙挺起腰身,坚定作答。随即目不斜视,向门外走去。姮娥如此相待,逄蒙悲不自胜。满腔炽烈如雪掩炭火,明灭无常。
“慢着!”姮娥快步走向案几,劈手抽出花枝,照准逄蒙,玉臂长舒。
放勋惊呼:“亲妹!”再拟阻拦,已然不及。
逄蒙忽觉剧痛,面颊、脖颈、双手,凡裸露处,概莫能外,不禁呻吟一声,仰面跌倒。
姮娥款步移近,将透落门缝的日影踏在脚下,“小子听好,师姐在你体内种了束花——你若乖乖听话,万事皆休;若胆敢造次,师姐念个咒,定教你尝尝身上开花结果的滋味!根茎枝叶不长眼,专向皮糙肉厚处钻。那感觉,据说比火烧还疼,比开膛还苦,你——可要掂量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