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回合过后,小羿已被打得嘴角带血,踉踉跄跄,原地打转。
冯夷下手本不算重,怎奈挚一劲在旁挑唆:“你就这点本事?我说,望舒娘娘传授的绝技,怎用不出来?”
对小羿则道:“又中招了,太不小心!站起来,此式不够纯熟,重新来过!”
小羿头晕目眩,对冯夷和挚怒目而视。平日里,他惯会周旋,从不愿吃眼前亏,如今避之不及,教人欺负到跟前,却硬气起来。就算修为尚浅,斗不过恶徒,也决不肯跪地求饶,教恶徒得逞!
“挚师兄,到此为止吧?”冯夷将小羿伤得不轻,气已消,心不忍,“法术考究到这步,已经够了……”
“我是师兄,我没说够,你做哪门子主!”挚冷笑,“回头我去找葆江问问:你擅闯金字门,打我弟子,横行霸道,算怎回事?”
冯夷哑然。掌门师兄平日不苟言笑,浑身正气,原本就有些怕人,如今自己理亏,怎不对挚言听计从?玉树临风舞,花拳绣腿乱。虽未施加法术,但小羿强弩之末,依旧闪避不及。仰面朝天躺倒,像被随意丢弃的破衣烂衫,半晌无起色。
逄蒙眼看小羿受苦,心下难过:羿哥遭此横祸,全因打抱不平——若非他挺身而出,眼下一拳一脚,本应是加在自己身上的!然而几次求情,都被挚拦住。
“小子,考究法术,你急什么?若再这般哭丧脸,师兄也考考你如何?”
逄蒙当即愣住:怎么说,羿哥也算入门弟子,虽法术粗陋,无暇还击,多少还能自保——冯夷拳脚开碑裂石,若一招半式扫到自己身上,定十天半月起不来床!正想着,耳边传来惨叫。悚然抬眼,见冯夷手捻五片花瓣,凌空抛出,天马流星,白驹过隙,抓破小羿衣袖,臂膀五道血痕,赫然在目。
“挚师兄!”逄蒙忍无可忍,跪在师兄脚下,“你就放过羿哥吧!我……我……”
挚饶有兴味,低头齿冷:“你又怎样?莫非甘愿代他受罚?”
逄蒙心横壮胆:“是!只要师兄……说得出羿哥罪状!说出一条,弟子受一次罚!若说出三百六十条罪状,弟子情愿一年到头,日日代羿哥受罚!”
“这……”挚懊恼语失,被钻了空子。
逄蒙窃喜,心知这招险棋算走对了。挚师兄当然说不出“罪状”——不过是因先前未曾授业,被天帝责罚“笞三十”,怀恨在心,迁怒于人,倏忽怎想得出托辞,文过饰非?
挚抓耳挠腮,罪名确实难编,忽闻身后哈哈大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有这场好戏!”循声望去,一高一矮扭住个瘦子,招摇走来,却是鲧、罔两和老饕。
原来那日林中,鲧和罔两戏弄老饕、欺侮小羿,被瑶姬抢白几句,灰头土脸。两人恼羞成怒,不但没有就此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日日去寻老饕麻烦。老饕依旧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心中唯有一样苦——轩辕殿后,再不见小羿送谷米过去……本庆幸得了位“衣食父母”,却被自己开罪,老饕悔恨万分,决定亲往告罪。
“小羿兄弟,老哥来看你了……”趁回天宫送柴之际,老饕跑至金字门,涎皮赖脸,极尽谄媚之能事。
小羿正自洒扫屋舍,懒得理他。
老饕等候良久无动静,怯问:“兄弟,你莫不是生老哥气了?”
小羿端起水盆,使劲泼在地下。
“哎呀,真是因为那天的事!老哥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老饕点头哈腰,双膝仿若将断未断的枯枝,忽闪忽闪,随时打算跪倒,“你知道,老哥戴罪之身。若教天帝知道,泰逢死时,我就躲在旁边,却未出手相救,还不下令杖杀?!别说天帝,即便重黎师叔听闻……”
“什么?你就在边上!”小羿大惊,再顾不得生气。本以为老饕与自己一样,无意撞见怪鸟及泰逢尸体,仓皇作石遁,无可厚非——没想到这老兄“见多识广”,竟将行凶过程尽收眼底!
“嘘……”老饕忙上前捂嘴,四面张望,汗如雨下,“小声点,莫教旁人听去……”
小羿压低声音:“你……你看到泰逢师兄……是怎么死的?”
“唉,是啊。那日我砍好干柴,正打算收工,忽听前面有人猛跑。过去查看,见泰逢满脸是血,双臂挂在身上,前后乱晃,显是断了!见面就向我扑来,结果腿脚打软,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我还纳闷‘怎不呼救’……后来你看到了,嘴被生生撕开,哪说得出话来?!你说多吓人……我魂飞魄散——小羿兄弟,你知道什么叫汗毛倒竖?真是根根立起来啊!就好像……就好像皮被揭开,风呼呼直往里灌!我赶紧趴下装大石头——真及时,当即便有人追来……”
“人?不是鸟?!”
“起初是人,黑衣黑裳,窝窝眼、鹰钩鼻,辨不出年岁。但脚步轻捷,要说便是后面那只大鸟——我信!追到泰逢跟前,低头看着。泰逢兀自挣扎,教那人抬腿踢翻,踩住脖颈,生生给闷死了!”
小羿毛骨悚然:“那……那人后来怎又走了?”
“嗨,我哪知道!他把泰逢踩死,还在旁边哈哈大笑,别提有多瘆人……后来莫名奇妙转头便走——莫非是你动静太大,被他听到?我在地下趴着,气不敢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见你……”
“泰逢师兄遇害,你就在旁边看着?!”
老饕急道:“换作你,敢出头么?!再说,泰逢脸被撕烂,胳膊也断了,只剩一张皮连着——横竖活不下去,我救与不救,有何差别!”
故事耸人听闻,小羿半晌没缓过神来。
“兄弟你看,老哥把秘密说给你听,诚心日月可鉴!你就……原谅老哥吧!”老饕静候良久,乖巧驯顺,终于忍不住试探。
小羿回过神来,怒道:“你自己受惊,藏头缩脑,怎说是我见到?!”
老饕愁眉苦脸:“哎呀,还能如何……对你讲了,老哥戴罪之身,修行法术多年,天帝听闻真相,决无轻饶。兄弟你不一样——初来乍到,法术未通,见到怪鸟拔腿就跑,谁都挑不出错……”
小羿想的确如此:那天轩辕殿内,黄伯便用此理教十金乌哑口无言。然而思来想去,老饕这番分辨非但无助释怀,反教心中不适更深。即便泰逢师兄必死无疑,贸然施救,平白搭上性命,无谓得很。可贪生怕死,与心中神道侠骨,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小羿兄弟……”老饕又在旁边呼唤,可怜巴巴。
小羿实不愿多与他纠缠,叹口气道:“好吧。此事作罢,今后你不提、我不提,就当做了场噩梦!”
“嘿嘿,也好,也好……不过,那些吃食……”
小羿被气笑了:“敢情是为这事!”抄起扫帚,继续清扫屋舍。老饕亦步亦趋,哀声凄婉,感天动地,金石为开。小羿耐烦不过,终于无奈伸手:“那边案几上还有些肉,今天剩下的,你拿去吧!”
那半块视肉,早被老饕盯在眼里,忙不迭窜去,揣入怀中。
“今后……”
“今后,我不会再给你送去,只放在门口!想要吃食,便自己过来取。两不相见,省得烦心!”
老饕大喜,千恩万谢去了。第二日果又抽空跑来,自取谷米,欢天喜地。小羿躲在暗处,苦笑摇头。
从此成为惯例,女丑每天送来饼子,小羿包入布囊,留给老饕,自己却不露面。老饕但有吃食,见与不见浑无所谓。谁知一来二去,竟教鲧和罔两抓住把柄。午后潜入林中,要寻老饕晦气。老饕正捧饼子狼吞虎咽,被抓个正着。罔两揪住老饕,喝问究竟,听说又是小羿,与鲧俱是一乐——当日遭瑶姬训斥,还不是因小羿多管闲事?如今证据确凿,总算可以出口恶气,遂二话不说,扭押老饕来与小羿对峙,谁知正赶上挚公报私仇……
听罢前因后果,挚大喜过望,转头对逄蒙道:“小子,还打算替他求情、代人受罚么?天帝罚老饕饿肚子,他偏送饼子,触犯天规,此乃大罪!”
逄蒙登时僵住。本拟用激将法,教挚下不来台,没想到作茧自缚,倒将自己装进去了。
“我……他……这个……”
“行了!”挚大手一挥,“再这般啰啰嗦嗦,便为包庇罪人,与小羿同罪!”
逄蒙倒退三步,冷汗直流。
“你呢,过错却也不小。”挚又侧目,逼视冯夷,“这样吧,师兄给个机会,将功赎罪——今日乏得很,劳你替我整治门徒,好好教训这忤逆小子,让他不把天规放在眼里!若教训得好,千错万错,一笔勾销!”
冯夷骑虎难下。实不愿再打小羿,遑论被人用作枪棒。可又怕不从,挚当真去找葆江理论,吃不了兜着走。
“师兄,刚才比试法术,已经将小羿伤得够惨——能否就算……已经教训过了?”
挚双目圆睁,吓得冯夷噤若寒蝉。
罔两与冯夷同门,见师弟面露难色,立刻对挚道:“师兄,你逼后辈作甚!他才学几日法术,下手没轻没重,况且同乡之谊犹可虑,若徇私枉法,倒教我门也受牵累!这样吧,小羿触犯天规,理应照天规处置——我替师兄教训他,定不轻饶!”
“那不行!”未及挚回应,鲧却急道,“我俩共同查出罪证,你独自处罚,算怎回事?”
挚不悦。他素日虽与二人交往,其实暗自鄙夷——本事不高,偏倚仗玄帝后嗣身份,到处耀武扬威,比当今天帝之子风头更盛。遂冷笑道:“木字门、土字门两大高手,打算同时向我金字门新人挑战?也罢,金字门手段高妙,今日不妨教你俩见证一二!小羿,起来,不要给师门丢脸!”
小羿早已经爬起,被逄蒙搀扶,喘息不定。听挚如此决绝,惨然作色。自入天宫以来,虽终日受冷,但如此恶意相加,明目张胆,却从所未见。此刻,挚面无表情,罔两和鲧幸灾乐祸,小羿心中悲苦,奋力推开逄蒙,摇摇晃晃走到正中,擦去嘴角血痕。
天光忽西落,日暖渐无存。脚下暗影斜拽,拖向晦涩不明的远方。
罔两轻松对冯夷道:“看好了,师兄示范法术精要!”语罢双臂叠交,放及胸前,忽然风卷残云,衣裳鼓胀。鲧端立对侧,同样做派,交相呼应,真乃同胞兄弟。
脚下风起,绕身旋转,带起黄花、黄土,不远不近、不快不慢,将小羿围在正中。小羿想起刚入天宫时,放勋测试五行归属,曾用过近似幻术。然今时不同往昔,非为幻影,暗藏杀机。黄花、黄土飞上半空,有如蝴蝶翩跹,相辅相成,灵动无声。
攻袭突降!沙石作飞矢,霹雳弦惊。小羿低头闪避,却见金光大炽,菊花散作千万瓣,弯折如甲,划破面颊,随即无影无踪,只余道道血痕,仿若飞鸿踏雪泥。沙尘暴起,迷住双眼,猝然后脑生疼,被石块敲中。正要转头,双臂同时剧痛,又是菊瓣锋利如钩,切入肩头。小羿踉踉跄跄,在花与尘的迷雾中苦苦挣扎,无力还击。罔两和鲧皆为高手,分寸拿捏到位,既未伤及要害,又每击必中,招招见血。小羿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侧身倒地。
“羿哥!”逄蒙惊骇大叫。
“咚!”小羿跌坐,手臂忽与硬物相击,脆生生回响。疼痛过度,便感觉不到。心中唯有恨意,冰冷彻骨。手肘所触,乃方才掉落地下的铜盆。小羿咬紧牙关,猛然抄起铜盆,顶住风尘,奋力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看到前方人形——那是鲧,正轻弹手指,不依不饶操纵沙石,苦苦相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恼怒已极,悲愤助力,小羿不顾一切挥舞臂膀,将铜盆甩出!啸叫凄凉,九皋孤鹤唳,沧海老龙吟。透过泪目,看到铜盆四周仿佛荧起肃杀白光,径向花垣土垒飞去!
“啊!”鲧手捂额头,向后便倒,鲜血直流。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就连挚都未曾想到,学艺不久的弟子,竟爆发出如此狠劲!
罔两首先反应过来,饿狼般向小羿扑去,眼神中不复恃强凌弱的惬意,却是夺命狠毒!小羿再无气力还击,颓然闭眼,坐以待毙。忽然耳边风声吃紧,裹挟滚滚热浪,擦头皮掠过。罔两“哎呦”呻吟,向后飞去,重重摔落,花瓣四起,有若一地鸡毛。
“羿哥!”女丑关切的惊呼由远及近,扭着胖大身躯,奔到血痕支离的小羿旁边,双臂抱住,怒道,“你们好不要脸!”
“哪轮得上你……”挚正出言训斥,却见火字门吴回面色铁青,快步跟进,心中忽紧,忙行礼叫声“吴掌门”。
吴回径直走到小羿身旁,低头查看。虽只皮外伤,累累血痕依旧触目惊心。又去看鲧,面门被铜盆砸破,血肉淋漓。幸而小羿法术不高,若换作旁人,哪还留得性命?起身冷冷对挚道:“教旁门弟子欺侮本门,你好敞亮的胸怀!若教十金乌知道,定然脸上生光!”
挚哪敢回嘴,面色微红,垂手直立。
罔两从地下爬起,见是吴回,兀自愤愤不平争辩道:“吴师叔,这小羿每日私下给老饕送吃食,坏了天宫规矩,我和鲧替挚师兄责罚,并无过错!”
吴回齿冷:“并无过错?金字门弟子犯错,要你教训?!再者,给老饕送点吃食,算多大事,居然扯到天规上面,你当天规是儿戏么?!”
罔两仍拟开口,见挚在后面接连摇头,终于咬住嘴唇,三缄其口。
女丑扯脱衣袖,细细给小羿擦拭血痕。边擦边掉眼泪:“羿哥,你疼不疼?你伤到哪里了没?你都破相了……你怎不出声?”逄蒙也扑到旁边,帮小羿撩开衣袖。
吴回怒叹,对挚、罔两、冯夷和晃悠起身的鲧喝道:“你们几个,速速滚回,各自向师门请罪——哪个胆敢隐瞒,我定亲自上门分说,明日便去!”
四人皆做哭丧脸,各自转头,灰溜溜走远。
小羿挣扎起身,想向吴回拜谢,喉咙却像被巨石阻塞,根本说不出话来。
“免了。”吴回摆手,“我方才看过,都是皮外伤,并未损及筋骨,静养几日便好。”又对逄蒙道,“快将他搀回屋里,除去全身衣裳,用热水擦遍,莫教灰尘混入血污。”
逄蒙谢过,搀小羿离去。
女丑也想跟上,被吴回拦住:“男娃进屋,脱衣疗伤,你跟过去做甚!还不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
女丑这才想起此行目的,不情不愿走到小羿身边,哭腔犹存:“你给我的石头,教师父看见,说是好东西,不让拿。羿哥,我编了个穗子,你佩在腰上吧……”说着,从怀中掏出。夕阳斜照,玉石柔光温润醇厚,配上五彩绳索,煞为好看。
挚、鲧、罔两和冯夷均未走远,听闻这边有“好东西”,不禁回头观望。四双眼睛精光闪闪,盯住悬在半空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