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弥散草叶间。逄蒙从天宫正门走出,眼望树影混沌,焦急四望。羿哥怎迟迟未归?身边师兄师姐有说有笑,稀稀拉拉向黑暗前行。
自老饕报说林中鬼道,天宫气氛着实紧张。天帝下令:各掌门带领门下弟子,夜夜分五方巡行三遍,教天宫四周藏不住半根稻草。竟无所获。遂改令:每门抽调三五弟子,伙聚夜巡一遍即可。即便这样,众人仍觉小题大作,十天前戒备森严,如今水流云散,再无人费心相互照应,安步当车,权当饭后消食。小羿等四位孩童因是新人,每夜都要加入。
“师弟,今晚状态可好?”罔两凑到冯夷身边。他身量矮小,挺直腰背,也只冯夷半高。
“一切安好,师兄客气了。”
冯夷与罔两同属木字门。他心思活络,说话办事得体,又兼手脚勤快,拜师后迅速与众师兄师姐熟络起来——初来乍到处,左右逢源时,好教人眼热!
“前夜捕到的兔子着实美味,今夜盯紧点,争取再给哥哥开荤!”
“这……师兄放心。”冯夷迟疑笑道,“但凡得空,我定为师兄捕只大的!”
冯夷自幼生长山村,捕猎功夫无师自通。两天前夜巡,有狡兔为夜枭所逐,慌不择路,向众人窜来。冯夷抄起手边石头,竟一击得中。
“师弟,休再胡言乱语,当心掌门师兄听到!”走在前面的穷蝉耳聪目明,听闻两人嘀咕,立刻转回头警告。
那日冯夷猎杀野兔,众人震惊。原来建木天宫不兴狩猎,周边林里,行人鸟兽寻常见,从不知躲避,这才轻易得手。木字门代掌门葆江特意将他招去,训讲“天人合一,与万物为邻”的道理,令“今后不要妄自杀生”。野兔尸体却被罔两等无赖偷走,剥皮烤着吃了。这事穷蝉知道,虽然不悦,但想并无要紧,便没有对掌门师兄提及。
“好好,师兄教训得是。”罔两讪讪笑答。他与穷蝉既属同门,又为亲生兄弟,面上总要过得去。
“你啊,嘴实在太贪!明明有视肉享之不尽,还要偷野食吃。唉……”穷蝉兀自摇头叹息,“若传到师父耳中,定要大加斥责。”
视肉乃天宫奇物,形似牛肝,四肢百骸皆无,只有双小眼睛。每餐割掉一块,烹调食用,第二日原处又长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无终了……这东西,小羿等初见便感慨:若当初有这宝贝,乡人哪需要日日耕作?冯夷也这般想,但那日师兄教他去割,又不忍心——闪闪亮亮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怎么下得去刀?冯夷空手而归,为此还被叔钦嘲笑一番。
“别怕,师父远在天边,怎听得到?”罔两要冯夷俯身,在耳边低声道,“别教师兄看到就好!”
“唉……”冯夷皱眉尬笑。盘算明早溜出,偷得浮生半日闲,寻些野味,既维系罔两,又不至惹穷蝉不悦。
“再说,师父在时,也对我兄弟几个格外关照,哪会‘大加斥责’。我哥哥啊,越活越胆小……”
“师兄,师父他老人家究竟什么样子?怎总不在天宫露面?”
“咦,没人对你提过?”见有人请教,罔两立刻来了兴致,双手背抄,老成持重,“你可知师父名讳?”
“这个知道。恩师者,句(gōu)芒也。”
“不错。我师句芒和金字门掌门蓐(rù)收师叔均为天宫耆宿,法力无边。我师曾辅佐先师黄帝,屡立奇功。蓐收师叔略逊,曾为白帝玄嚣的得力助手。白帝失德,被我父玄帝取代,我师和蓐收师叔虽诚心拥戴,但为避争位嫌疑,同时远走高飞。玄帝心宽似海,穷极东西两方,将我师和蓐收师叔寻归,委以重任,作了木字门和金字门两派掌门。但天宫仍有传言,说他们自恃功高,每有夺权之意——当然是胡说八道!后来玄帝升天,高辛氏帝喾当政……你说什么?高辛氏帝喾?就是平日你口中的‘天帝’啊,这都不知道!嗯,天帝当政后,我师和蓐收师叔年岁已高,再度双双离去,只在天宫中挂个掌门虚名。所以我木字门大小事务都由葆江师兄代理,‘代掌门’三字由此而来。金字门呢,你也见过,由十金乌主持——你那同乡不就叫他‘掌门师兄’吗?算起来,他可是小辈,理当叫我声‘师叔’……如今这些小辈啊,越来越不懂礼数,想当初……”
冯夷知道天宫辈分仿若乱花迷人眼,理也理不清。罔两这话,听了也就一笑,没有搭腔。
逄蒙步步相随,好生羡慕。没有冯夷八面玲珑的本事,自入天宫以来,除与小羿朝夕相处、与女丑日日斗嘴,并未结交新朋。冯夷、叔钦若非同乡,平日相见,估计也会像其他师兄师姐那般,不理不睬。
“师兄。”逄蒙招呼冯夷。
“怎么?”冯夷缓步等候,借机将越扯越远的罔两甩掉。
“你看到羿哥没有?一下午都没回来。”
“小羿?没见到,八成跑到林子里疯去了……”冯夷随口答道,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精卫叫走。
逄蒙撇嘴。冯夷长得漂亮,虽只年长几岁,已尽显成熟。双眉流溪水,鼻翼挑山梁,唇红齿白睫毛密,眼窝深处亮如星,因此很受师姐欢迎。逄蒙不止一次见瑶姬与他交谈,有心对小羿说起,又怕他伤怀。听说木字门姮娥同样青眼相加,私授练功诀窍。以至拜入师门二十日,冯夷已与花花草草相呼相应,做到黄伯所说“心意相通”。更怪的是,精卫师姐性情刚硬,举手投足皆飒爽,可到冯夷面前便低声细语,神态也不自觉忸怩起来。逄蒙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总想和他贴近,沾些人气。但师姐每每凑近说话,都未把自己放在眼里。即便强行插话,也会石沉大海,最后讪讪离开。
丛林夜色被纷杂脚步惊扰,枝头鸦雀不耐烦地“呱呱”叫起。逄蒙无趣,悻悻跟随众人,没精打采四面张望,忽觉不太对劲。抬头仰望,一弯明月压不住满天星光,白云飘荡,惬意悠悠。再看身周,枝梢低垂,薄雾挂罥,除去众人欢笑,丛林就像安睡的孩子,万籁俱静……对了,就是安静!往日夜巡,蟋蟀振羽、莎鸡阵阵、斯蠡齐唱,不绝于耳。可今夜竟无半声虫鸣,唯枝头鸦雀间或三两声……啊,今夜老鸦也多得诡异!逄蒙举头,只见成群结队,隐没枝头,仿若甲卫,排布整齐,对脚下穿行的神道弟子冷眼旁观。
逄蒙四面张望,要看旁人有无觉察。没有,司空见惯处,最难看出异样。众弟子三三两两,信马由缰,哪生半分警觉?唯精卫独行近旁,若有所思。她与冯夷交谈片语,冯夷恭敬而冷淡,遂自觉无趣,黯然转身。
“师姐。”逄蒙怯生生呼唤,“你看树上乌鸦。”
“乌鸦也值得大惊小怪!”
“好像特别多……”
精卫抬眼留意,果真如此。可乌鸦并不稀罕,多几只又何妨?
“而且没有虫鸣……”
精卫正没好气,瞪他一眼:“哎呀,你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逄蒙默默退下。
精卫也不理他,看着前面与别人有说有笑的冯夷,心中有几分凄苦。
天宫中没几人知道,精卫与瑶姬实为姐妹。当初仲鼓将二人带入宫门,曾叮嘱守口如瓶,对旁人只称“路上拾得孤女”。光阴荏苒,各自长成,瑶姬貌美如花,精卫泯然众人,更无半分血脉相连之相。
命运更不可同日而语。瑶姬拜在仲鼓门下,被收作义女。仲鼓果然如师如父,疼爱有加,将法术倾囊传授。瑶姬年方及笄,已为后辈翘楚。稳扎稳打,法术更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更被视为才貌双全的璧人。精卫则拜入金字门修行。金字门鲜有女弟子,自幼便与师兄弟相与玩闹,性格亦刚硬起来。素日打打闹闹,并无杂念,精卫引以为豪,反腹诽瑶姬与天宫男弟子说笑时小心拿捏的分寸,感觉矫情得很。
谁知那日,放勋带冯夷到各门拜会。冯夷行礼时目若秋水,长波流月去无声,向这边多瞥几眼。精卫忽然心中别扭,自惭形秽——从未留意身上衣衫,何等寻常,直与师兄弟不二!放勋将冯夷身世简要介绍,冯夷垂手站立,对她礼貌一笑,精卫不由自主,回笑行礼。放勋哪过见她这般乖巧?立时投来诧异眼神,教精卫整夜耳红眼热。
次日,精卫清早梳洗打扮,玉笄插发,左看右看不像样,又扔掉了。练功时心不在焉,将将完成课业,便收工回屋。这在她可算破天荒——往常就算身子不爽,也要硬自坚持,多练四五轮。中午吃饭,师兄弟同她说话。精卫随口回答,挨个打量。好像头一遭发觉:这些两小无猜、称兄道弟的同门,个个如此平庸,有几个堪称丑陋!
实沈不禁发毛:“师妹,你发意症了?干嘛可劲儿盯着我看,还不说话?”
“看你怎么了?你没教人看过?!”惊觉眼中是师兄,心下却留着冯夷的影。
头几日,她讨厌这魂不守舍。
“可能是晚上睡觉着凉。”对自己说。年齿尚浅的少年,一面之缘,怎就这般魂不守舍?不愿承认。然而不由自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挚师兄在眼前晃来晃去,身形微胖,站在地下七扭八歪,看着就烦。竖亥讨教法术,小眉小眼,挤作一团,怎及那人清秀俊朗?就连素日亲近不拘的实沈师兄,也显得土里土气,五官不整,教人提不起精神。
五日过后,精卫放弃了,鼓足勇气跑到木字门左近,想找时机,与冯夷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心底反复演练,如何“不期而遇”,如何既显亲切、又不失师姐威严……然而几次见到冯夷,皆与姮娥相伴。在姮娥目光如刀,精卫落荒而逃,满篇谋划转头空。
后来听说,冯夷等新人必须参与夜巡,精卫便自告奋勇,顶替当晚执勤的师弟。饶是如此,又过三日,才终于鼓足勇气,凑到冯夷跟前,依旧落得沮丧伤怀……
“呱呱。”耳边鸦复鸣。精卫循声,但见前方细瘦枝头,承不住七八只老鸦,摇摇欲坠。的确多得异乎寻常——精卫再向旁边看去,几乎每根枝桠皆落满,漆黑如墨。怪的是,这多老鸦聚集,却出奇静默。方才夜啼过后,群鸦齐刷刷转头,望向同伴,似在责怪它耐不住性子……精卫又想起逄蒙说“没有虫鸣”,果真如此!
“师兄,今夜有些古怪。”精卫赶上最近的挚,小声提醒。
挚正跟水字门梼杌吹嘘自己前一次出山时的“艳遇”,天花乱坠,被精卫打断,十分不悦。
“古怪?我怎没看见?”
精卫将疑虑说出。
“乌鸦?虫子?”挚对她上下打量,“师妹,你连日魂不守舍,该不是思春坏了脑袋吧?”
说者无心玩笑话,轻轻巧巧颤心房。梼杌齿冷,精卫羞得满脸通红,幸亏夜色浓重,没被人看出。转头就走,刚迈出几步,便听前方一阵嘈杂。
“什么人!”几位神道弟子怒喝,拉开架势,盯住黑黢黢如梦如幻的密林。余人随即警觉,不约而同止住闲谈,各自戒备。
林叶惊风,踉跄脚步声声重,划破寂静。稍焉,有人拨开眼前枝叶,气喘如牛,闯入惨白月色。头顶几十只乌鸦受到惊吓,同时飞起,月色零乱,仿佛撒下斑驳的网。
“啊……”那人乍见神道弟子,如释重负。刚想说话,却被喘息噎住,脚步酸软,扑倒在地。
“小羿!”放勋站位最前,隔着翻飞鸦影立刻认出,将他拉扯起来,面向不怀好意的密林,“怎么回事?”
“三……三只鸟……追我……”小羿兀自喘息不定。
头顶鸦鸣不断,墨羽搏空,雪一般飘落。
放勋奇道:“三只鸟?”低头检视。虽则暗影动荡,仍看出脸色煞白。只有受到极度惊吓,才会有这般颜色。右臂鲜血直流,所伤不深,但皮肉绽开,触目惊心。
“奇哉怪也!”挚见是门下师弟,立刻上前,大声斥责,“三只鸟就把你吓成这样?还不快起来,别再丢人现眼!”
“等等!”放勋打断,追问小羿,“什么鸟?是不是这些老鸦?”这时就算再迟钝的弟子,也已注意到鸦群翻飞,群魔乱舞。
小羿面皮绷得紧紧:“不……不是!大鸟!”
放勋再向丛林中望去,除几道月色,唯枝叶幢幢。但是不知为何,总觉其间有些古怪。
“多大的鸟?怎么追你?”
“师兄也死了!”小羿忽想起更重要的事来,边大喊大叫,边挣扎站起。
这下所有人都围拢过来。
“谁死了?哪个师兄?在哪儿?”
小羿惊魂未定,心乱如麻,又被接连催问,忽不知从何说起,急得满头大汗,手舞足蹈,“呜呜”乱叫,谁也听不明白。
“静一下!静一下!”放勋忙教众人住口,紧紧抓住小羿双臂,“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呀!”小羿伤口吃痛,不禁哀嚎,随后双目圆睁,血丝密布,神情恐怖至极,“师兄……死了,被大鸟吃了!老饕也在,他……他变成大石头了!我不会变,被大鸟看到!眼睛红红的,特别……特别……然后有三只大鸟……不是那只大鸟……是三只!追我……一直追我……还像人一样笑!”
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心思活络的弟子依旧听懂关键。所谓老饕“变成大石头”,定是幻术,想逃过敌人耳目。小羿不通法术,自然躲避不及。至于“大鸟”和“三只鸟”,着实令人费解。放勋抬头,鸦群密布,心念一动:难道是白帝?又摇摇头:不可能,多年平安无事,怎么会……
忙问小羿:“老饕在哪里?”
“还在那边……与师兄在一起!死了的那个!”
“你可认得道路?”
“不……不知道……”听说还要回去,小羿刚刚平稳下来的身体再度颤抖。
“师妹!”放勋招呼精卫,“你陪着小羿,他吓坏了!”又站起身对众人道,“走,咱们进去,看看何方神圣!”
“不用找了。”林中忽有人冷道,“奶奶我就在这呢!”只见一女自树后转出,白衣缟素,身体瘦若无骨,风中树叶般左摇右晃。小羿侧目,看到那张晦气的哭丧脸,眉梢嘴角皆下垂,忽然想起:“啊,是她……”
“小家伙,记性不错!”白衣女微微一笑。声音冰寒,听在耳中,教人牙根冒冷。
漫天老鸦渐渐回落枝头,林中静寂,似乎布下场子,只待好戏。
“装神弄鬼!”放勋怒道。敌人已然现身,反倒不似刚才那般紧张。
“装神弄鬼?”白衣女齿冷,“我三姐妹在此站立多时,你们无人觉察——想不装神弄鬼也不容易!”
放勋正要答话,忽然对侧林中又传人语:“师姐,跟他废什么话,很快这里便都是死人了!”
众人大惊,急忙跳转身形,只见一灰衣女倚在树上,好整以暇,睥睨斜视。灰衣女面目比白衣女好上太多,鹅蛋脸清润如玉,秀眉两抹,樱唇一点,只是双眼细瘦低垂,似笑非笑,十分怪异。
“小师妹,你也出来吧!”白衣女子见状,又向后方草叶间呼唤。
到底有多少妖魔鬼怪藏身此处?放勋悔自己放松警惕,竟未觉察半分!心中懊恼,眼前黑影晃动,不及看清身法,黑衣女已从天而降,端立天宫弟子正中。
“哎呀!”罔两和梼杌站得最近,纷纷向后躲避。也难怪,黑衣女不仅身形敏捷,而且无声无息、无形无影——衣衫纯黑,与夜色相融,鬓发重阴遮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唯双唇惨白,半开半合无血色,直似亡魂!
“哈哈,跑什么呢。”白衣女伸手指向两人,露出枯骨般的手臂,“遇上我们姐妹,算你晦气。”
“就算师父赶来,也救不得小命!”灰衣女接上。
话音刚落,三女同时跃起,急不可耐向众人扑去。白衣、灰衣、黑衣迎风飞舞,交缠凌乱,有如狂躁张扬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