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渊?
杨婉儿想起来,攻破小朝廷那日,他在城内街道巡查,士兵在后推攘,百姓皆被从家里拖到街道,跪在两侧,有人骑马穿街走巷反复呐喊。
暴周亡!龙武兴!暴周亡!龙武兴!暴周亡!龙武兴!
他骑马走在最前面,一直骑到宫里,宫人也皆跪在石子路边,他的战袍垂过马腹,杨婉儿记得那袍子的滚边和花纹,直到哒哒的马蹄声远去。
大兴宫和从前的小朝廷不同,皇后善妒,皇帝和两位皇子均不纳妾,偶尔的宠幸都以惨剧收场,因此女子虽多,却并无争宠出头的氛围。
元渊以陈氏刚怀孕为由吩咐内务省加调宫人进会宁殿,其中就有杨婉儿,她做了掌灯女官,常在殿内一侧暖阁与元渊幽会,开春后被陈氏撞破,一来二去,合宫上下皆知。
元渊处处维护杨婉儿,才刚入夏,她就怀孕了,太子便向皇后进言求纳为夫人。
她在会宁殿有了一处自己的院落,来往伺候的婢女、宦官人数众多,进出皆有人打点。元澈对她极好,每月大半辰光宿在此处,各种赏赐、礼物更是不断。
因身份低微,且太子女眷角色敏感,皇后便令宫中司闱给她安排了两个得力的侍女白芷和红芍,一是照应,二也是监督。婉儿见宫婢行事老辣又可靠,她自己反而不及,就把殿里一应事宜交给两人处理,平时也是各种赏赐笼络。
名份下来后,按宫婢提点的,她日日往陈氏处请安,恭谨殷勤,但求没有错处。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恐惧内疚,而是对这个女人十分好奇。
陈氏素来心性寡淡,热衷诗词书画之道,绘兰竹梅乃是一绝,从不与杨婉儿争。这种女人在杨婉儿只认识柳玉骨,她一直觉得后者是最风流、最有才情的女子,
可在陈氏的沉默中,柳玉骨平日里的言词竟都显得矫作而不自然。陈氏是天生的名门闺秀。
杨婉儿见过一次,她邀各家女眷至太液池方丈殿,以花做题结诗社,席间曲水流觞,妙语不断。
陈氏即刻将词嵌曲,以琵琶和之。逢四时各节气,陈氏便绘制新窗纱,命工匠仿制送到各主殿更换;陈氏常与家中通信,祖父和父亲桃李天下,文坛偶有新秀初现,陈氏就能收到了对方亲手所书的作品,并评点一二;陈氏的吃穿用度虽朴素无华,却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巧之物。
每日杨婉儿着新衣新妆前去陈氏房内,陈氏与她无话可聊,便让她讲讲胶东街头巷尾的情形,她市井街巷口语颇多,逗得陈氏忍俊不禁,这女子看来也不是遥不可及,杨婉儿想来两人是能好好相处的。
直到去长乐宫向皇后请安那日,遇到小五在院里玩耍,她陪小五玩许久。
小五突然问,“婉娘娘,我上次听澄姨母跟祖母说,‘谈笑有泼皮,往来皆白丁’,然后两人笑得可厉害了,却不肯跟我说是什么意思。婉娘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杨婉儿没听过原诗,这泼皮的意思她自然明白,话陈氏和元澄调笑间不自觉说出的,元澄又说与皇后,被孩子听到。
原来平日里陈氏都是笑里藏刀,她早该料到,除了太子,这里没一人真正看得上她。
她虽有孕在身,如果是个女孩,等人老珠黄以后,只怕将来更无出头之地。老大元迦是女孩,可万一陈氏即将临盆这胎是个男孩,将来还有她和孩子什么事?
杨婉儿对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满意,这是她小时候做梦都没想过能够走进的地方,将来太子登基,她必能封妃。
只是命运太无常了,自刎的李励是前朝王爷,转瞬之间斗转星移,变成本朝逆党,他可有做错什么?做过的无非也都是一些他身份该做的事。
人不能奢求太多,可当下出现在眼前的她不抓住,将来只会更难。
烟花柳巷之地,姑娘们怀孕后婆子有各种汤药,杨婉儿见识过,也经常听她们说女子身体如何调养,有些补药用得不慎、或是太多,便会有反作用。
自陈氏怀孕开始,小厨房每日按时煮制安胎的药,杨婉儿住进来后,改成两副。贴身侍婢白芷便趁每天备糕点,找准时机偷偷将杨婉儿的其中一味汤药悉数倒进陈氏锅中,因两人所服药方一样,且加的剂量不多,长久未被察觉。
到陈氏生产那日,孩子迟迟不能出来,以致母体受损气血耗尽而亡。
婉儿见无人起疑,且二胎还是女儿,便放下心来,一心安胎等自己孩子生下。
只是到自己快临盆了,却听到白芷通报,太子被罚跪在宣政殿思过,这还是她进宫以来遇到的头遭,她一时心急四处奔波想要找人打听,但怎地就是无路可走。
她这时又回忆起两个姐姐出嫁时,婶娘眼瞎,由她去祠堂,听到堂伯和族里长辈一起列嫁妆单子,那单子上的东西分明毫不起眼、寒酸得很,但她知道自己连这些都没有。
这也是陈氏跟她的区别,倘若今日陈氏还在,朝堂到后殿,谁不会为她出力帮忙?她的祖父、父亲,她的族人亲戚,她祖父的学生,他们会心甘情愿跟太子一起跪在宣政殿思过。这些就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