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一点,司徒梦被尹叡拉出来“叙旧”。
“什么时候回来的?”尹叡问她。
“有事为什么不找我和阿柯?”司徒梦答非所问。
随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种沉默里,还是两大份麻小和一打啤酒上桌,才打破了这沉默。
“尹叡,其实在我心里,咱们三个绝不只是‘同事’,我真的把你们当做我的家人。”她说着极感性的话,可尹叡还没来得及感动一下,就见她手起虾头落——也感动不起来了。
司徒梦大快朵颐,还不忘和尹叡聊天,“我和阿柯去看过咱姑了。”
“她和你们说什么了?”尹叡下意识地忽略了司徒梦那句“咱姑”。
“她什么都没说,但是抱歉,未经过你同意,我和阿柯查了一下。”司徒梦这道歉说得诚恳,但显然并不会改,“所以我们也知道你和徐妍琳的关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者不愿意,也可以停下来,有我和阿柯在呢。”
尹叡有些意外,这太不像司徒梦了。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赵非凡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这样坦然地说要帮他,帮他姑姑“抢”回赵非凡?
在司徒梦眼里,这样的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值得救。
似乎是看出了尹叡的想法,司徒梦笑笑,擦了擦手,朝尹叡举了举杯,“尹叡,这一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我把自己脑子装满又掏空,掏空又装满,忽然有一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人太渺小了,所谓是非与对错,所谓道德与情感,其实都是在一念之间。”
尹叡有些茫然。
“抛开她是你姑姑不谈,如果尹絮女士只是一个寻常的委托人,你会怎么做?”
“完成她的委托,帮她达成心愿,做完一单赚一单钱。”尹叡诚实地答。
司徒梦自顾自地干了一杯,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一瞬间的舒爽带来彻骨的清醒。
“这就对了。其实从前的我,远没有我外表看起来那样冷静果决,每一次接受委托,我的内心都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纠结和挣扎,随之而来的,其实是一次又一次的内心升级。
“如果是从前的我,真的太恨赵非凡这样的人了,我会恨到不希望他这样的人有任何好下场。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必须要做到足够的客观、冷静、公平,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现在,我反而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那样冷静了。不必像从前那样过分克制,因为只要顺其自然,就是真正的客观和公平。”
尹叡也跟着干了一杯,才隐约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顺其自然?”
“对,顺其自然。就像现在,你没有必要去替尹絮做任何判断或决定,你只要帮她完成她交给你的‘委托’就好。这段婚姻值不值得拯救、赵非凡值不值得挽回、他在外面的私生子值不值得她去养,这些问题,最后都会由尹絮自己选择。”
尹叡似乎有些明白了,可还是有些迟疑,“可是这对徐妍琳来说,是不是也不够客观公平?我这样骗她,对她来说,是不是就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尹叡,每个人也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选择负责。”司徒梦的表情是难得的严肃庄重,“她当初可以选择不和有妇之夫掺和,可以选择不给有妇之夫生孩子。她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但她没有。她现在也可以选择不和你交往过密,也可以选择守住现在富足潇洒的生活,但——很显然,你比赵非凡帅了可不止一点半点的。”
那天司徒梦给尹叡的神助攻非常有成效,接下来几天,徐妍琳对尹叡的态度都亲近了很多。
那种少年时代错失了的情感,在多年后的惊鸿一瞥中重新找回,尹叡给她的情感上的满,足和赵非凡能给她的那种物质上的满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频繁地和尹叡联系,每天聊天、见面、约会,像是在享受着迟来的“初恋”,彼此都默契地不捅破那层关系,都默守着清白干净的原则,谁也不越雷池一步。
就好像,彼此都知道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名叫暧昧的纱,随时都有可能被撩起来,但谁也不知道会是在哪一秒被撩起来。
对于这样的徐妍琳,尹叡没有推拒,但也没有再做多余的刻意引诱。他一方面暗恨自己的“臭不要脸”,一方面又遵从着司徒梦所说的“顺其自然”。
他私心里有点好奇,这个让姑姑失去平静生活、甚至差点失去生命的女人,在他这个“绊脚石”面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在司徒梦和连柯的外围配合下,尹叡适时地“撞破”了徐妍琳未婚生子的事。
徐妍琳慌了,乱了,在尹叡“黯然离开”的时候,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哭着剖白自己的心路历程。
在徐妍琳的故事里,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孤苦无依的女大学生,毕业后进入赵非凡的公司工作,因为外形好气质佳且能力出众,被调到总经办,成了赵非凡的秘书。
再后来,故事就老套了。中年男士事业成功家庭却不幸福,对她这个秘书明示暗示自己渴望有个孩子、渴望有个知己。可她徐妍琳自然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做不来这种破坏别人婚姻和家庭的事,但在赵非凡的威逼利诱和阴谋手段下,她还是别无选择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没有办法,我陪老板出席一个酒会,我不知道他会在我的酒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我没办法,我怀了孩子,他不准我打掉,甚至软禁了我……直到我给他生下了儿子,我才重新恢复了自由。”
对于这样一个逻辑都无法自洽的故事,尹叡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徐妍琳是不是看穿了他接近她是别有目的,才会用这样搞笑又愚蠢的故事来逼他笑场。
按照尹叡原本的剧情设计,他会不介意徐妍琳的“年轻无知”与“误入歧途”,他愿意和她重新开始新生活——如果她肯幡然悔悟,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起跟他离开的话。
可是现在,尹叡忽然就改变主意了。或许是因为司徒梦和连柯回来了,他自然而然地便有了任性一把的底气。他想,就算现在他把徐妍琳给逼得笑场了,她们也一定会有办法力挽狂澜的。
“其实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尹叡难得“坦诚”一把,“我从以前的同学那儿听说了你和赵非凡的关系,才借着从前的关系故意接近你的。”
“你说什么?”徐妍琳眼角泪痕瞬间干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赵非凡可是省内有名的地产大亨,他的女人,也一定很有钱吧?”尹叡贱兮兮地笑了,“我既然和你有这点渊源,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可惜了?躺着就能把钱挣了的日子,想过的人多了,我当然也不能免俗。”
“你无耻!恶心!”徐妍琳狠狠地甩了尹叡一个耳光,他也没躲,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算是偿还了他最开始确实“别有目的”的因果。
一念之间的决定,粘了贝壳和水钻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也这么觉得。”尹叡还是没忍住笑了场,“祝你未来好运,徐同学。”
“我怎么不知道你任性起来这么要命呢?”司徒梦给尹叡脸上的伤口涂碘伏,下手没个轻重,痛得尹叡直抽气。
挨打时都没这么疼,上药时却像是要了命,可见司徒梦是真有些生气了。
“我这不是对你有信心嘛,英雄。”
“你就是看准了我会给你收拾烂摊子。”司徒梦无情地拆穿了他,“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还是回来好。”尹叡笑着说,“冰岛的极光是好看,但是那也真的冷呀。沙漠自驾是刺激,但树也是真的不好种嘛。你和阿柯,还是更适合回来做‘英雄’。回来就不走了吧?把事务所再开起来,等我姑姑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就归队。”
司徒梦往他脸上糊了个创可贴,“不用等了,今天就归队吧。下午请个保洁阿姨回去把房子收拾一下,明天就要重新开张了。”
“这么快?那我姑姑她——”
“你不是把烂摊子都丢给我了吗?还有脸问我啊?”司徒梦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虽这样说,还是把最新的进展给他透露了一下,“上午尹絮给赵非凡的助理打了电话,说她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
尹叡更意外了。当初哭着说死都不会同意离婚的人,怎么会忽然想开?他目光迫切地看着司徒梦,等待着她的下文。
“半个小时前,赵非凡‘亲自’去了疗养院,跪求尹絮不要离婚。”
尹叡:“……”大家为什么都不按套路出牌呢?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能让赵非凡那样冷心无情的人回头是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梦梦,你究竟给赵非凡施了什么妖法?”
“我还真用了点儿妖法。虽然我不提倡封建迷信,但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是免不了的。尹叡,你有时候想象力应该再丰富一点,格局应该再开阔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想着用美人计了,你看,脸划花了多不划算?”
尹叡仍是一头雾水,恰在这时,司徒梦的手机响了。
“五百块,外加两瓶二锅头,给报销吗?”连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这老头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看破凡尘的模样,要价可不便宜。加起来没两百个字儿的台词要了我五百块钱啊!”
司徒梦笑了,“尹叡给你报销,快回来吧。”
她挂了电话,看尹叡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终于揭开谜底,“你觉得赵非凡这样的人最在乎的是什么?是所谓的爱情吗?是年轻的女人吗?是孩子吗?都不是,他最在乎的是钱。”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有钱的基础上才有的。如果他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中年老男人,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愿意给他生孩子?越是这样的人呢,越是迷信,越是爱财。当一个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算命先生给他批命,说他这一生的财运都在和原配婚姻线身上,你猜他会怎么选择?我让尹絮上午透口风说同意离婚,下午他的公司就被税务机关查了,你猜他会怎么选择?”
尹叡一脸大写的震惊。
“我不过是让阿柯把赵非凡公司的内外两套账都匿名发出去了,又让她顺便去影视城找了个正在演算命先生的演员——连戏服钱都给你省下了。”
“……还有这种操作?”
“至于接下来怎么选择,就看咱姑的心情了。这下放心了吗?”
尹絮出院时,尹叡去帮她办手续,正好碰上了在尹絮面前忙前忙后伏低做小的赵非凡。收拾衣服、整理箱子,赵总做得竟然还挺得心应手。
尹叡心里就是有再多不满,这会儿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慨司徒梦手段高明。
要是按照他的思路,就算是把徐妍琳给解决掉了,以后保不齐还会有多少个刘妍琳、王妍琳出现。司徒梦这一手釜底抽薪,基本上是一步到位地解决了问题,彻底断绝了那些可能性。
“姑姑,没有什么比您的平安幸福更重要。”有些话尹叡不想当着赵非凡的面说,就趁着他出去接电话的空档,才和尹絮说起,“接下来您想怎么办呢?还想离婚吗?”
“我不想离。”尹絮说,“我和他过了大半辈子了,也算过了一年没有他的日子,我知道那种感觉。现在他还愿意回到这个家里,就算是我求仁得仁,是非对错,也都无所谓了。”
尹叡心里难受,但是作为一个客观的旁观者,他也只能尊重尹絮的选择。就像司徒梦说的,顺其自然吧。
“那……孩子……”尹叡还是没忍住提了一句,他和徐妍琳毕竟那么多年的同学,虽然说起来真的没什么情分,但到底不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他说会给那个姑娘一笔钱,算是补偿她这几年的青春。”尹絮顿了顿,“我跟他说,如果那个姑娘不愿意一个人带孩子,可以让他带回家来,我会好好照顾他。但是前提是,我需要他们做一个亲子鉴定,我要让赵非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在给他养孩子,是在给他赵家留血脉。就算我这辈子没给他生个孩子,我也没对不起他。”
尹叡不想对姑姑的决定做任何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对或错,得或失,其实都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如果她觉得这样是幸福,那他作为晚辈,就在心里祝她过得幸福就好。
然而就在这时,挂了电话赵非凡一脸铁青地回了病房,面对尹絮的关切询问,他也是闭口不谈,但是举手投足间对尹絮的态度更温和体贴了……
尹叡不知道赵非凡又被下了什么降头。直到两个月后,尹絮和赵非凡领养了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孩回家,他才从司徒梦和连柯那边知道了原委。
“徐妍琳说酒里下药那事儿,半真半假吧。”司徒梦觉得有些讽刺,“不过未必是赵非凡下给她的,大概率是她下给赵非凡的——人吧,平时自己不积德,就别惦记晚来得子这种美事了,最多也就是喜当爹。”
尹叡:“……”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倒是连柯有些感慨,听起来虽然有点欠打,但还算中肯,“所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所有想要绿别人的人,也终将被别人所绿,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可能不太厚道,但是我感觉这样就挺好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是啊,因果报应,挺好的。希望赵非凡能懂尹絮的成全和付出,希望他能幡然悔悟,学会珍惜吧。”司徒梦推开窗,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茶几上的玻璃杯里盛着水,投射在桌面上是斑驳的七彩光影,像是雨后灿烂的彩虹。
“明天啊,一定会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