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旧时闹,偏要哥哥教捉虾,墙角挖青苔,梢头斗知了。而今人长大,心湖荡起潮。
——陈白沙(明)
有人天生寡淡,亦有人天生绵软,彼此一旦相逢,便似雪水浇灌于山月,明媚和漂亮都是命中的注定。
宋淼淼出现在南城祥和路9号院子的那年盛夏,她才刚满七岁,而彼时的徐亚良十三岁。
那天晌午,徐亚良一踏进家门,便感觉到了空气中似乎夹杂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树上知了不知疲惫地演奏着欢乐的夏日交响曲,屋子里还传来一阵熟悉的谈笑风生。
那是徐妈妈的独门大嗓门,此时不知正在与谁人聊着家常,笑声与蝉鸣此起彼伏相互交映,还时不时飘过来他的名字。
他侧头一看,发现那边墙角的芒果树下正站着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光景,此时正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树上果皮青青的芒果,一脸垂涎欲滴的小馋虫模样。
宋淼淼似乎也看到了他,脸上立即漾开了甜甜的笑容,像夏日里一朵刚刚开放的清荷,清丽可爱,娇俏动人。
她一路小跑过来,又在他面前刹住了车,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活像两颗泛着盈光的玛瑙珠子。
徐亚良也居高临下地看她,并把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只见她眼睛里的笑意渐渐凝结,那一张圆乎乎的小脸由最初的满脸喜色转化成了欲言又止的纠结,小手还不时地揪着粉色的裙摆,显得局促不安。
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徐亚良才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小人儿大概是来找他帮忙的。他微微扬了扬嘴角,放下了手中的水桶和其他网兜工具,蹲在她跟前,用温和的语气询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看到他笑了,宋淼淼吁了一口气,似乎这哥哥也没有那么可怕。“你是亚良哥哥吗,我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摘那个芒果?”
那棵结满果子的芒果树,因为余司珩那货天天过来打捞光顾,几乎是没有成熟的芒果可以从他手下逃脱的。这会儿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徐亚良看见了那个藏在层层树叶下的黄澄澄的芒果,嘴角一扬,暗想:这小女孩还真是火眼金睛,藏得那么严严密密也能发现。
他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帮她把芒果给打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光影斑驳,点点碎碎的光亮点缀在她的身上,映衬着小女孩粉色的圆脸格外明媚。她捧着芒果,盯着他还滴着水的刘海发梢,仰着头朝他甜甜地笑道:“谢谢亚良哥哥。”
徐亚良微微一愣,心头涌上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余司珩家有个弟弟,名唤司珏,年纪与她一般大小,长得精致又可爱,平日里也常常跟着他们混在一起玩,嘴巴也甜,见着他与程惜、猫奴,总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喊。
可是,这小女孩叫的亚良哥哥,与司珏唤的不一样,她的调子是软绵绵的,像新摘的棉花,声音软软糯糯,像在他的心里洒了一把甜而不腻的糖,又如同盛夏林花,明灿灿地开在了他心头。
而彼时的徐亚良不知道,这种软糯的甜闯进了他的生命里,会在往后很多年里把他包围渗透,这是他的小糖包,也是他的小冤家。
“你怎么知道我是亚良哥哥?”
“徐妈妈说的呀,她说我有一个亚良哥哥,不爱说话,不过人是极好的。我一见你就猜到你是我的亚良哥哥了。”
一个芒果帮助宋淼淼看穿了徐亚良内心的柔软,显然她很喜欢这个哥哥。“对了,徐妈妈说你去钓鱼捉虾了,捉到多少?我要看!”
“在桶里。”
宋淼淼朝水桶蹦跶过去,像一只粉色的蝴蝶,轻轻在徐亚良心头飞舞而过。
“你不要伸手去逗它,小心它咬你。”
她嘻嘻地笑,倒是乖巧地点头答应,“亚良哥哥,你是不是下水里去游泳了?”
闻言,徐亚良拨弄了下头发,又抖了抖衣服,脸色微微变得沉了起来,这都怪余司珩,非把岸上的他给推了下水,美名其曰:暑气重,降温。
他尴尬地清咳了一声,闷闷地说了一句“没有”,然后起身拎着水桶就往厨房走去。
见状,宋淼淼飞快地跟了上去,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委屈巴巴地在他旁边又念念叨叨起来。
“亚良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徐妈妈说了,以后我就住在这里跟哥哥一起上学了。”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一张僵硬的脸渐渐泛出柔和来,双唇轻抿着,良久,说了一句:“没有,哥哥喜欢你。”
“那你会不会跟我一起玩?”
“会。”
徐妈妈和宋阿姨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大一小蹲在墙角灌蟋蟀、挖青苔的场景,不由相视一笑,这青梅竹马真美好呀!
“我就说吧,你把淼淼送到这来准没错,看这俩人玩得多好。”
“是啊,正好有一个哥哥可以陪着她,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徐亚良才得知,原来宋爸爸宋妈妈是工作的缘故,需要常年东奔西走,很多时候都难免会顾不上宋淼淼,再加上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所以便把她送到了相熟的徐家来,拜托他们的好朋友也就是徐妈妈代为照顾。
于是,十三岁这年,徐亚良多了一个妹妹。
宋淼淼喜欢黏着徐亚良,事无巨细都要跟他分享。他与程惜等人打球捉虾,甚至是上房揭瓦干些鸡飞狗走的小勾当,她也是要闹着跟着一起去的。对此,徐亚良既是无奈又是宠溺,宋淼淼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会有办法让她如愿的。
余司珩则是很喜欢逗她,每每见了她拉着徐亚良的衣角出现,他就欠扁地凑上去掐她的小脸蛋,拿着钵仔糕逗她说:“小淼淼,我把司珏送你吧,我弟弟可比亚良好看和有趣多了,怎么样,你要不要?”
往往这个时候,宋淼淼就会缩回到徐亚良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用软绵绵的声调义愤填膺地回答道:“我不要!明明亚良哥哥才是最好看的,司珩哥要是再说亚良哥哥的坏话,我就不理你了!哼!”
闻言,余司珩以手扶额,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来盯着她,“司珩哥可是会给你买好吃的哟,哪里像你亚良哥哥,只会让你写作业,还整天板着脸,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你若是不理我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徐亚良瞥他一眼,微微蹙眉,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他的魔爪从宋淼淼的头发上拎开,淡淡地开口:“余司珩,你最近有点太闲了。”
“是有点闲,猫奴那小子天天在家里撸猫,程惜又被程老爷子关了禁闭,这不是闷得慌才上你家来蹭吃嘛!话说回来,午饭你烧了没,我好饿了。”
“我看你成绩有点不理想,明天我给阿姨提个建议,让她给你报个补习班吧。”说罢,徐亚良收拾好宋淼淼的作业本,把她从石板凳上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屋子里走。末了,还顺便把门给关了,留下余司珩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独自凌乱。
等他反应过来了,便破口大骂:“我靠!徐亚良你丫腹黑!我不过就是逗她玩会儿而已,你怎么那么记仇?哎、徐亚良你开门呀,开门呀,我错了我错了!我还没吃饭呢,家里没人做饭,你收留我一顿饭呗。哎哎哎,淼淼快叫你哥哥给我开下门啊!”
“嘭”的一声,徐亚良把窗也关上了。被彻底抛弃的余司珩骂骂咧咧了几句,继而摸着肚子转战顾星朗家去了。
徐爸爸是南城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而徐妈妈是医院里的护士长,平日里俩人都比较忙,所以照顾宋淼淼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徐亚良身上。
宋淼淼喜欢吃土豆,家里的饭桌上就经常会出现土豆炖鸡块这道菜。
写完了作业之后,宋淼淼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徐亚良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削土豆皮。
“亚良哥哥,你为什么赶司珩哥走呀?”
“他太吵了。”
“那我也是很爱说话的。”
“所以你安静一点,好好看电视。”
“哦。”
她乖巧地闭上了嘴巴,歪着头安静地去看他削土豆皮的专注模样,眼睫毛长长细细如同一把羽毛扇子。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了,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亚良哥哥,明天你带我去湖边捉虾好不好?我也想去。”
徐亚良把削好的土豆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头,然后侧头看她,“捉虾和土豆炖鸡,你要哪个?”
“啊?”她看一眼盘中的土豆,又委屈巴巴地摸了摸已经饿得咕噜叫的肚子,然后抬起头万分不舍地说,“那我今天不吃饭了,我要跟你出去玩!”
徐亚良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微笑着掐了掐她圆嘟嘟的脸蛋儿,便拿着土豆起身进了厨房。
土豆炖鸡是一道做起来很简单的菜肴,不一会儿,香味儿便从厨房处开始弥散开来,然后飘过客厅,穿过门缝,哧溜钻进宋淼淼的鼻腔。
她舔了舔唇,然后往厨房走去,正好看到徐亚良把鸡块倒进锅里与土豆一起翻炒,动作娴熟,额角的汗珠密密地冒了一圈。
“亚良哥哥。”
徐亚良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背后的小丫头,微微皱眉,然后把她抱到了后边的椅子上,“乖乖坐在这里,别凑上来。”
宋淼淼看那缕缕烟气腾腾而起,不时溅出香油几滴,也就乖乖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蝴蝶发夹在玩,“亚良哥哥,你真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
“你之前说最喜欢程惜。”
“那是我骗他的,程惜哥哥他们都不及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亚良哥哥了。”
徐亚良微微扬唇,漾开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拿过筷子夹了一块软烂的鸡肉送到她嘴边,“嗯,来尝尝好吃不?”
宋淼淼忽闪着大眼睛,却往后缩了缩,“我不吃,吃了之后你就不带我出去玩了。”
“不吃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闻言,宋淼淼这才满心欢喜地张嘴咬住了那块香喷喷的鸡肉,眼睛笑成了一轮弯月,“我就说亚良哥哥最好了,好好吃。”
时间流转,春去秋来,有人悄悄就长成了美好模样,有人心事如芽,偷偷生长。
十六岁的徐亚良长了个子,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一潭静谧的湖水,涟漪点点,光芒不消。普通的白色衬衣校服穿在身上,却被他穿出了一股独特的气韵来,那是不同于余司珩的精致、猫奴的可爱以及程惜的英气的另一种翩翩少年郎的美好模样,而是一种气质上静默而内敛的好看。
学校里常常有女孩在背后偷偷议论他,有人偷偷往他抽屉里塞巧克力,也有人写了情书夹在他的书本里。还有胆大的女生带着一群人去围堵他表白的,但皆以失败告终。
后来,她们改变了策略,转而去攻略宋淼淼。
可是,相比于沉默寡言的徐亚良来说,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宋淼淼却是更加难搞。
“你说说,为什么喜欢我亚良哥哥?”她一边吃着别人贿赂给她的巧克力,一边发问。
来人一愣,“因为他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打篮球很帅,升旗的时候很有魅力。”
“还有呢?”
“还有,还有……”
见面前的女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宋淼淼便得意地笑了,眉眼弯弯,活像一只狡诈的小狐狸。她就说嘛,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亚良哥哥的。
她把手中的粉色信封和巧克力一并塞回到女生手里,继而开口:“若说长得好看的话,南城中学里头怕是没有人可以比得过司珩哥;若说成绩好嘛,星朗哥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神;若论好球技,那程惜哥认了第二可没人敢认第一;若言魅力的话,我猫奴哥哥也不差,光耀堪比天上星辰。
“你倒是说说,为何偏偏喜欢我亚良哥哥?”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淼淼妹妹。”
宋淼淼眉毛一挑,微眯起眼睛,这个习惯和徐亚良如出一辙,那是生气的前兆。
“我才不是你妹妹,哼!你若是喜欢程惜哥哥他们,说不定我还会帮你送情书,甚至帮你美言几句,但唯独亚良哥哥,你就别白费心机了。”
“可是我喜欢的人是徐亚良。”
闻言,宋淼淼徒然瞪大了眼睛,明显不悦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啊?我都说了,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亚良哥哥,没人可以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也包括你!”
宋淼淼很依赖徐亚良,这依赖程度甚至超越了其他任何人。
其实这也难怪,毕竟宋爸爸和宋妈妈差不多一年才回来见她一两次,而在徐家,徐爸爸和徐妈妈平时也忙。从她来到南城的那天起,她第一个碰到的和喜欢的人便是给她摘芒果的徐亚良,在那之后,也是他陪着她长大的。所以说,她不允许任何人抢走她的亚良哥哥。
最近,徐亚良发现宋淼淼总是喜欢一脸探究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似的。
“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了?”
她嘴巴里鼓着一口饭,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然后又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继续打量起来。
那眉毛是好看的,凛冽而张狂;眼睛是好看的,不生明月却又偏生就一潭湖水;鼻子是好看的,高挺如山;嘴巴是好看的,轻描淡写的素淡之美;耳朵也是好看的,如同白玉坠子微微透着盈光。头发,头发也是异常柔顺的,像是春日细柳,濯濯春华。
这样组合起来仔细一瞧,就连司珩哥都比不过他了。难怪会惹一大堆烂桃花回来,哼!
徐亚良夹了一块烧得绵软的土豆放进她碗里,疑惑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
他挑了挑眉,定定地看着她,安静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