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周五傍晚,市郊科技园里人影寥寥,住在城区的职工都回家了,园区里很是清静。
祁妙左手握着杯冻酸奶,右手拎着个大西瓜,抄近路往同步辐射中心职工宿舍楼一路疾行。
水果店搞促销,整个西瓜便宜卖,祁妙一向精打细算,自然不会错过。西瓜足有二十多斤,她的细胳膊已经绷到了极限。
坚持就是胜利。三分钟进楼门,两分钟坐电梯,一分钟进宿舍,六分钟以后,空调酸奶大西瓜,配上攒了一周的美剧,给个神仙当当都不换。
楼门就在前方拐角,装西瓜的塑料袋提手越来越细,眼看着要断掉。祁妙把酸奶杯咬在嘴上,两手将西瓜抱起来。反正现在人少,即便有人看见,估计也不认识她这个入职不久的新人。
孟轻舟被第N个前女友揪着衬衣下摆堵在宿舍楼门口,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脸无奈,“我说,姜昕,分手是你提的,新男友你也找了,咱们当初说好了好聚好散,大家开心就好,现在你这又是哪一出啊?”
女孩子泫然若泣,“我不要分手,也没有新男友,那都是气话,我只是想让你对我认真一点……轻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后我一定不再作了……”
孟轻舟不为所动,语气温和带笑,俊逸眉眼间却是让人心碎的无情无义,“我说的不是气话,我真的翻篇儿了。你也知道,拖泥带水不是我的风格。”
女孩伤心欲绝地抬起头,“可我翻不过去,我满脑子都是你,孟轻舟,你不能这样对我……”
女孩哭得梨花带雨,揪得死紧。孟轻舟头疼地四顾,看见像一颗炮弹一样抱着西瓜闷头朝着楼门冲过来的祁妙。
冻酸奶眼看着要化了,胳膊疼得哆嗦,手心汗湿打滑……祁妙靠美妙周末的诱惑硬撑着一口气,眼看着楼门近在咫尺,却被人一把薅了过去。
“喏,姜昕,你看看她就知道咱俩为什么没戏了。这是我新女神,我的终极理想型。”孟轻舟牢牢固定住祁妙单薄的肩头,“物理学博士,智商一百八,素面朝天,少女身材,食量惊人,力大无穷……”
祁妙可怜的胳膊终于撑不住了,熟透的大西瓜掉到地上干脆地裂成三瓣,她本能地叫出声,于是酸奶杯也掉了,扣在西瓜上,红红白白的好看得紧。
三个人都噤声,看着一地狼藉。世界终于清静了。
良久,祁妙揉一揉胳膊,转头看向姜昕,表情平静,“姑娘,他骗你的。我们只是同事,没说过话。情侣分手后复合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复合后走到最后的概率是百分之三,也就是说,只要你能坚持挽回他四十次,你们就能修成正果了。加油。”
祁妙度过一个没有西瓜吃的惨淡周末。
周一一早,她照例在食堂买两个包子一碗豆花一根油条两碟小菜当早餐。
正准备开动,一道颀长身影遮住她对面的晨光。辐射安全处年轻的孟轻舟副处长坐下来,语气熟稔带笑,“你这,是三人份吧?”
祁妙没抬头,目光扫过他盘里孤零零的一个甜甜圈,真有钱。她看过了,西餐区一个巧克力甜甜圈,要二十多块。
“昨天,姜昕吃安眠药闹自杀。”
孟轻舟说完,垂眼端起牛奶,意料之中地看到祁妙停住了动作,抬头惴惴看过来。
孟轻舟装模作样叹一口气,“还好吃得不多,就两片。”
祁妙呆了呆,轻轻舒一口气接着吃包子。孟轻舟服气得很,这姑娘脾气是真好。
于是他接着放大招,“不过下次吃多少片就不好说了。说起来,她这么铁了心地闹,你也有责任。”他微笑,“所以你得负责帮我解决。”
祁妙放下包子,犹豫一下,“你想让我当你女朋友?”
孟轻舟挑眉,要不怎么说跟智商高的人打交道就是简单呢。祁妙的脸上写着动心,得来全不费功夫,孟轻舟得意之余又有一丝意兴阑珊。
祁妙下定决心,回身从大书包里取出一页纸,放到他面前,“我可以帮你,但不当女朋友,我们结婚。”
孟轻舟自问也算泡妞达人,却也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女孩子,他僵笑着打哈哈,心里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你个色迷心窍的蠢货,任她再怎么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本质也是个恨嫁的女博士啊!
祁妙看出他的不情愿,想了想,咬牙补一句,“你要觉得亏,我再补偿你十万块。”
这都什么和什么,孟轻舟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桌上的纸——《婚后财产协议》,女方婚后独立出资所购房产,归女方单独所有,不作为双方共同财产。
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
科技园区对于年轻科研人员住房有福利政策,三十岁以下的已婚员工,可低价购买政策房,价格与市价相比,简直和白送差不多。
孟轻舟心里莫名不舒服,皱起眉,“你想买房?”
祁妙有些心虚,点点头,“我爸妈年纪大了,我要把他们接过来同住……园里还有很多房子空着,我这,应该也不算抢别人福利……”
问题不在这好吧。孟轻舟一脸匪夷所思,“你为了一套房,就把自己终身大事交代了?”
“哦,这个倒无所谓,我是不婚主义者。”祁妙伸手去拿那页纸,抱歉地笑笑,“我还以为你这种……嗯……应该也不在意结婚什么的……没关系,那我再找找别人,只是你的忙我也帮不上……”
我这种什么……孟轻舟眯起眼,手指压着那页纸不让动,“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祁妙收回手,目光落到旁边的甜甜圈上,心不在焉地说:“因为我不做蠢事啊。”
“雄性动物的本能,就是广泛播种以利繁殖,而雌性为了更好地养育后代,需要稳固的生活环境和群体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本身就是充满矛盾和反人性的。”她朝他的盘子努努嘴,“婚姻就像这个甜甜圈,无论包装得怎么甜蜜诱人,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一坨高油高糖对人体毫无益处的化学合成物这个事实。”
孟轻舟无语,看着祁妙目光忽闪的眼,他好笑地拿食指将盘子推到她面前。
祁妙抿抿嘴,“你不吃?那……谢谢。”她吃东西像孩子一样专心,细细咬一口,巧克力皮香脆,饼圈甜软,几颗糖粒沾在唇角上,她粉红的舌尖一闪……
孟轻舟低头,清一清嗓子,把那页纸收起来,“不用再找别人了,祁妙,我们成交。”
拿到小红本的当天下午,祁妙把手里所有的钱都交了首付,然后兴冲冲搬进了装修好的职工公寓楼,打电话叫爸妈赶紧来汇合。
老家的爸妈兜头给她泼一盆冷水,老两口刚退休,正狂热地投身下棋遛狗广场舞的伟大事业,半点没有来投奔女儿的意思。
祁妙没能如愿接来父母,便宜老公倒是拖着箱子找上了门。她不明白,“你家不是住城里?”孟轻舟本地人,家里几套大房子,这也是当初她决定找他合作的原因。
孟轻舟一脸无辜,“结了婚还一个人住,姜昕找来我怎么说?”
祁妙犹豫,把着门不让进。孟轻舟耸耸肩,“你当初还说要补偿我十万块……”
祁妙迅速闪身,把他让进来,“你住次卧,房租每月四千,从那十万里扣。”
祁妙是个享乐主义者,房间布置以舒适为终极要求,随处都是沙发坐垫,哪里都能懒一懒。一架带轱辘的小餐台,上面零食水果酸奶咖啡应有尽有,随时随地满足主人口腹之欲。
她对保持整洁没什么执念,忙起来可能几天都不收拾房间,闲了又把角角落落都擦得闪闪发亮。厨房不怎么用,但兴致来了也能给自己和“房客”做顿对胃口的大餐。
孟轻舟试过故意不放下马桶圈,或者喝过的杯子不刷就放在餐台上。祁妙竟从来没有炸毛过,默默地自己放好洗好,提都不提。
孟轻舟被洁癖挑剔的母亲荼毒了将近三十年,跟祁妙同住只觉如入桃源,越发认定这位从天而降的合约太太是个妙人儿。
周末下午的阳光照进色调温馨的客厅,孟轻舟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写报告,祁妙盘着腿坐在垫子上,一边看书一边不停往嘴里塞琥珀核桃,小小的脸鼓得像只仓鼠。
孟轻舟不动声色地抬眼,带着笑意的目光倾注在她身上,心里每个角落都如此安稳妥帖,平生竟头一次生出长长久久的念头。
祁妙是搞核技术应用的,上班时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周三的辐照实验她是组长,照例要检查收尾后最后一个走。
实验室里除了研究人员还有实验师,负责配置溶液清洗器皿等边角料的工作。配合她这组的实验师姓孙,是个阴郁暴躁的落魄中年男人。
孟轻舟在家等到八点也不见祁妙回去,索性到实验楼去找。才走到走廊,就听见祁妙清浅平静的声音,“孙师傅,这是放射性实验室,您不洗手脱实验服,我没办法让您走的。”
孙师傅冷嗤了一声,“这年头谁都能管人了,什么东西,老子不怕辐射,死了拉倒。”
祁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不怕,不代表别人也不怕。你摸过的钱,坐过的座椅,拉过的扶手,都有可能残留放射性物质,危害别人的健康。所以你必须换衣服洗手才能离开这里。”
孙师傅骂了句脏话,“脱衣服是吧?行啊……”
“孙志武,怎么着,在这倚老卖老耍流氓呢?”孟轻舟站在门口轻哼一声,一双眼似笑非笑,不怒自威。
孙志武似乎很有些怵他,气焰灭了,嘟嘟囔囔地将实验服脱下来甩在地上,“老子不干了!”
孟轻舟闲闲一笑,“你就算不活了,今儿也得给我把手洗了衣服换了再走。”
……片刻后孙志武清理完毕悻悻地走了。
孟轻舟皱眉看着祁妙关灯锁门,“你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姑娘,和一糙老爷们叫什么板?你不怕他犯浑啊?”
祁妙想了想,点点头,“怕。”
孟轻舟都气笑了,刚要接着说什么,只见祁妙抬头看看他,娇憨地一笑,“后来看见你,就不怕了。”
她是由衷地庆幸孟轻舟及时出现,这一笑流露许多亲近和依赖。她平时总呆呆的没什么表情,乍然一笑竟如清风吹开颤巍巍的樱花瓣,满眼夺目春色。
祁妙说完便往前走去,孟轻舟立在原地,黑眸深深,并无太多表情,只嘴角微挑,任由自己的心在寂静的喧嚣中彻底沦陷。
路灯昏黄,孟轻舟在祁妙身后慢悠悠地走,缓缓说了句,“祁妙,明天跟我回家吃顿饭吧。”
祁妙用了十分钟搞清楚是回孟轻舟的祖父母家吃家宴,又用了十分钟搞清楚她作为长孙媳出席的必要性。但最终让她同意出席的只是他一句话,“你帮我这个忙,那十万块的补偿以后我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