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涛对着电话骂,骂得起劲了,语气粗起来,不太像老板了,但又更像老板了。不是骂人,他对手机那边的人骂该死的火车,不明不白停在这,耽误了他多少时间。他伸出胳膊看表,弹算这段时间他可以谈成多少生意,见多少朋友,现在却困在一个鬼地方。他往窗外看了一眼,肯定地告诉对方,这地方连活物都没有,像恶梦里的背景。
“飞机?”他声音扬得更高,“我们那个破地方怎么可能有飞机场。高铁?别开玩笑了,有这种破车坐算不错的了。”
他开始讲述旅途如何辛苦,临时决定回城,没订到卧铺票,只能撑着坐硬座,如果汽车更麻烦,他们那个地方鸟都要迷路的,汽车得换几次车,火车却能有直接通过,镇附近有个小站,远方来的火车穿过几个隧道后,在镇子小站停几分钟。
“地方是破,还是有投资潜力的,而且不算小。”一通发泄后,他有了笑意,压着声音,愈压愈低,坐在旁边的人也听不清了。
破地方是王金涛的老家,以前,他一直将之视为破地方的,但没有出口。未有自己的事业之前,父母仍守在小村里,种田养猪,支撑着家里的日子,他每年得回去,逃也逃不掉。刚成家那两年,他甚至怕妻子刘妍慧不肯跟自己回去,她的老家至少是个小镇,不算繁荣,但日子适意,若不是刘妍慧的母亲生了太多女儿,她也不至于刚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
刘妍慧似乎挺乐意随王金涛回老家,有时过年过节,甚至提醒王金涛该回去了。回去前几天,她就着手准备,给王金涛父母的衣物食品,给王金涛姐姐妹妹的礼物,还有伯伯叔叔的油和腊肉,姑姑的油和毛线,一个个念着,耐心又大方。
下了火车,雇一辆三轮车,直开到村口,进村时,夫妻两人的脚步几乎被两手的东西淹没,儿子提了糖果,在前面跳着,走过老巷,一路和村里人招呼着。在那样的时候,王金涛总是和妻子刘妍慧挨得很近,他喜欢这样回家。
不知哪一年起,他们再也没有那样回家过。王金涛做了种种努力要将父母接进城市,给他们备了套房,终没有成功,最终在小镇建了一座小楼,住着父母,也不定时地住着家里各种亲戚。老家的小村除了父母偶尔去祭拜祖先,王金涛他们极少再回去。小镇还是回的,但常是刘妍慧独自带了儿子去,往往选在王金涛出差或公司忙得没时间的时候,王金涛有时间时,她是不回的。
一个月前接到老家村干部电话时,王金涛很兴奋。为了说动王金涛,村干部搬出老人会,搬出当了镇干部的村里人,细述重修祖祠的意义,以及仪式将会有的隆重。村干部说:“到时,村里像你一样在外面有出息,有头脸的人都会回家,你是最有头面的,若是请不到,我就不好交待了。”王金涛在电话这头笑了,无声地。这干部王金涛从小认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王金涛努力想象他的样子,终想不出。王金涛笑着说客气了客气了,回是肯定要回的,祭祖不回象话么,只是我这儿孙不成器,心里有愧。
这种场合王金涛是想全家一起回的,最好的场景应该是,作为有头脸的人物,被引站在仪式显眼处,身边陪着父母妻子。父母那边只需要言语一声,他们比王金涛更期待这样的场景,主要是妻子刘妍慧,不知什么时候起,王金涛跟她说话要掂量着了。
那天王金涛提前下班,和家人吃了顿很完整的晚饭——近几年,这对王金涛来说是难得的事了——晚饭后,王金涛向刘妍慧开口了。他先陈述祭祖,修祖祠的事,细说了老家人的盛情,特别用心地提到父母要回去祭祖的用心——提到他的父母,刘妍慧的脸色总会缓和一些——这些七绕八弯之后,他提出那个建议:“妍慧,到时一家人一起回去,修祖祠不是小事。”
“我这一段忙。”刘妍慧正在洗碗,脸对着洗脸盆。
“妍慧,这次不一样,最多回去几天,到时你若想先回来也成。”王金涛走向厨房,显出诚心来。
“他们主要请你,你去吧。”
“妍慧,这是修祖祠,全村要祭祖的。”
“有诚心,祖宗什么时候祭都成,我以后单独去祭拜。”
“这一次祭祖……”
刘妍慧转过脸:“你不只是去祭祖吧。”她看着王金涛,五官没一丝表情。
王金涛躲开目光,退开了,妻子眼里的冷意令他站立不稳,他几乎想冲过去,大吼一声:“你什么意思,你有多了不得。”他觉得受够了,该冲上去,至少捏住她的肩膀摇晃一阵,让她别这样垂着眼皮,不许她用这种目光,但他只是颓然倒在沙发上,他很清楚,就算将她摇散,也摇不歪她脖子扬着的样子,摇不散她那种目光。
王金涛自己回了老家,到小镇接了父母回村。祭祖仪式后,父母就匆匆回小镇了,很奇怪,林妍慧没回来,他们也提不起情绪,王金涛甚至感觉他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愧。意识到这一点瞬间,王金涛认为,林妍慧是他最痛恨的人。
其实,林妍慧说得对,王金涛不单单是祭祖,这几天,他以极大的热情绕走了村子周边的土地和山。现在,和一个朋友说起这些,他语调压低但语气激动,很快,电话那边的朋友动了心,说要好好想想,要王金涛也好好想想。
王金涛收起手机,脑袋往后靠,闭上眼睛,开始“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