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铮记得很清楚,他第十年去见江梓时也是这样的雨,粘腻得忘掉雨怎么开始的,错觉雨再不会停止。那天,他到山上时刚刚正午,先到大洞里搭了帐蓬,边看书边等她。书上的字变得模糊时,他抬起发酸的脖子,洞外树木都只剩下轮廓,雨还在下,寒意很重,许文铮被说不出缘由的忧伤笼罩,突然担心江梓不会来了。他很惊讶,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心,就算她不来,他也没在意过,像江梓说过的:微风里的花香,有是喜悦,没有是自然。
许文铮放下书,抱了张防水纸猫进里洞,在黑暗里躺下,想平静一下,或者理理情绪。
江梓很晚才到,许文铮感觉她亮了灯,燃了火堆,开始搭帐蓬,他起身出去,江梓冲他笑笑,指指离火堆不远的袋子,里面有面包和饼干。许文铮在火堆边坐下,两人间奇怪地变得有些陌生。
吃过面包后,江梓谈起了爱情。许文铮有点吃惊,这是他们极少涉及的话题,就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只字不提这两个字。许文铮说:“爱情是不能谈的,没有面目没有触觉没有视觉没有味觉。”
“也可能是触觉太奇妙视觉太绚丽味觉太丰富,有着万千面目。”江梓说。
“所以不能谈。”
“你不屑谈?或者不敢谈?”
“无从谈起。”许文铮说,“言语无法抵达。”
江梓追着问:“也许是你根本看不上爱情?或者不相信有爱情?”这一句几乎是赌气的话,她故意说极端了。
许文铮说:“最能体现生命层次的东西,往往最无法谈论,就算谈论,也是另一种样子,甚至愈谈离得愈远,愈谈愈扭曲。”
“这也有道理,但另一方面,避开也是软弱。”
许文铮沉默。
江梓往火堆上加了些木柴,站起身绕火堆走了一圈,在许文铮对面坐下,看住他,下定什么决心的样子,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不道德?”她胆子越来越大,竟谈到两人身上,这是他们极力避开的话题,这样的话题让两人可亲密至极又自由至极,有点危险,江梓今晚想做什么呢?
许文铮猛地抬着眼,江梓直视他,没有收回话题的意思,他往火堆边挪了挪,好像要取得更多的能量:“这跟道德有什么相关?”
“我们一男一女每年相约,在远离人烟的山上彻夜长谈,若说出去,肯定是件怪事,人们普遍难以接受。”
“一男一女不能在这种地方相约?”许文铮将球抛还江梓。
“好,我补充,已婚男女。”
许文铮知道,今晚这个话题得好好谈了,说:“照婚姻法,照生活习俗来说,这是不道德的,但这又恰恰是对人本身的尊重,千山万水走了来,没有约定,不是因为承诺,仅仅是因为我们喜欢。”
“所以矛盾了,对婚姻不忠实,这么多年来我们选择避开,每次都得用谎话敷衍家人,以便顺利出门,我们心里有对家人的愧疚,但又无法好好守在婚姻里,忘掉山上这一切,舍不得这样的长谈,我们在这种矛盾里前行,对人本身恰恰是最不道德的。”
“道德是最不靠谱东西,而且被谈烂了,谈酸了,我从不拿道德为难自己,只要不伤害……”
“已经伤害了。”江梓瞪住许文铮,“伤害了我们婚姻里的对方,也伤害了我们自己。”
许文铮拿一根木棍捅着火堆,半天没出声。出发前,妻子肖洁薇问:“这次又看中了什么好地方。”许文铮敷衍:“随便走走。”他对自己的谎言突然很恶心。肖洁薇说:“就没想过带着我吗?”其实许文铮每年都找时间带肖洁薇和女儿出门走走的,但都有旅游路线,肖洁薇说的是这种“随便走走”,他和她两个人。许文铮就像现在这样,没答话,他知道肖洁薇不会缠人,不会过分追问,他身子一侧跨出门。现在,他觉得自己真是又狡猾又卑鄙
“我们的婚姻充满虚假和伤害。”江梓说。
“怎样就不算伤害,走出来么?以真实示对方,放弃婚姻就不算伤害?”
这次轮到江梓沉默了,再开口时,她声音无力:“我们没法好好守,也不敢随便放弃,多么软弱,多么悲哀。”
许文铮承认自己的软弱。
江梓冷冷笑了笑:“像我们这样,歪理多得很,大话多得很,对所谓的自欺由和内心要求也多得很,一副直逼真相的面孔,其实软弱至无骨,这是样的人都可恶可笑吧。”
“也很可怜,人就是这样。”
江梓不喜欢许文铮的敷衍,不打算放过他,也不打算放弃自己,她让许文铮跟她假设一下,若他们两人放弃现在的婚姻,走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路。他们的想象力被命运之绳牵扯着,没有半点新意,或许是一段庸俗的“完满”婚姻,或许又将变成壳,他们两方将继续外出,寻找另外某座山。
两人被自己的卑弱和绝望攫住,往对方身边挪,直到两人靠在一起,虽然面前有火堆,两人还是冷得需要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