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城还想说点什么的,用心想着怎么说,他准备动员一些人一起去了解真相,整个车厢的人这样干等车开,他看不下去。之前,他几次去找列车长,走过其它车厢,所有的车厢大体一样,毫无意义地吵几句,或昏昏沉沉等消息,尹志城是鼓动过的,不管碰到什么事,至少得争回了解真相的权利。也有些应和的人,但只是应和而已,没人动身,只让尹志城去了解,他们的解释是这种事不出力不流汗,一个人和一群人是一样的,人多了反而不好,车厢太挤,搞不好弄出什么乱子。尹志城赌气说:“闹出乱子说不定更好,上面才会看我们一眼,知道我们不是小孩,不是几句话几首歌就哄得住的。”没人再回应什么,乘客们回到各自原先的状态里。尹志城独自去找“上面”讨说法,没人知道他是否见过了能讨说法的人,不久,他回到自己的车厢。
大概想好了词,尹志城扬起一只手准备开口,手机响了,是妻子周暖雪。尹志城握着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接通电话。周暖雪问他到哪了,交代他见了人别胡乱说话,顿了顿她又重复那句话:“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掀出来做什么,还专门上门去掀。”尹志城没答话,关于这个问题,他和妻子讨论过无数次,每次都拖出一条不欢快的尾巴,这些争吵砂子一样散在他们生活的路上,时不时硌一下。有时,周暖雪气过了头,话也没有了最后的遮拦:你在意的不单单自己那件事吧,我那件事你心里一直也过不去,早知道当初就不必在一起,散了倒干净。尹志城表情变得很怪异,看周暖雪的目光变得陌生,周暖雪想改口已来不及,喃喃说:“我要被逼疯了,这半辈子你心里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我算什么。”
尹志城很久不出声。
周暖雪喊:“是我拖累了你,弄得日子没日子的样子,生活没生活的面目。你还要怎么样?够了,这么多年这样过日子,够了吧。”
“暖雪,你该知道的,这跟你没关系。”尹志城累极般,“那个人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因为我。”说完这话,尹志城胸口就开始颤抖,但每次和妻子因为这问题吵架,他都要提一次,以惩罚自己,并在惩罚中得到莫名的安慰。近几年,周暖雪意识到他这怪异的爱好,骂他是神经病,并极力阻他说出这话。
现在,周暖雪听尹志城又有说这话的苗头,匆匆结束通话:“好了好了,反正我的话一向算不了什么,事办完了早点回家,该好好过一过了。”断了通话。
尹志城点点头,没出声,他还有后半句话,怕一小心就出口了。他想说,我自己的生活也算没了。这话终不敢出口,怕一出口又会失态,他对自己曾有过的那次失态耿耿于怀。
那是个极平常的周末,他替儿子检查作业,随手翻开儿子的作文本,边翻边评点,翻到其中一篇“我的理想”,他停下来,脸凑上去,一个字一个字盯着,像要在每个字后面寻出一点玄妙来,实际上作文的内容他一字也没看进去,只剩下“我的理想”几个字,在眼前加粗、扩大、立体、变形,几分钟后,他将作文本扣在脸上,号啕大哭起来。
儿子惊慌失措,倒退着逃出房间,尖利地呼喊妈妈,周暖雪过来看了他一眼,拉了儿子不出声地退出去,默默拉上门。
很长时间,尹志城仍无法停止哭泣,他一只手按在作文本上,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不记得多久没谈论“理想”这个词了。从初中开始,不,应该是小学,尹志城就向周暖雪描述他的理想,学校操场边、河边、街上、阳光下、月光下,他立在她面前,仰着脸,昂着胸,比划着手脚,他要当一个厉害的人,专门找出坏人,找出他们做的坏事,惩罚他们,坏人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全镇只有好人,慢慢的,全县、全省的坏人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至于怎么找,怎么惩罚,那时尹志城没有完全想好,一会儿要学很多东西,变得比侦探和特工都厉害,一会儿要用某种超能力,一会儿想学成盖世武功。那时,他对自己想成为的人无法命名,只能说是厉害的人,类似于英雄,又不太一样。周暖雪仰着脸看他,对他的理想深信不疑。后来,慢慢长大,尹志城和周暖雪一起被安排下乡,并在同一个村子里,闲暇时间,尹志城还是跟周暖雪谈自己的理想,仍是从小延续下来的那个,但理智现实许多,他说那个理想应该类似于律师之类的人物。他兴奋起来:“没错,当个律师,最公正最有能力的。”周暖雪看着他,微微笑着,她仍深信不疑。
当尹志城不再谈论他的理想时,周暖雪也变得小心翼翼,不去碰触所有相关的事情与词语。
刚上四年级的儿子无法理解父亲的哭泣,在他眼里,不管形象还是性格,尹志城都是一座山。周暖雪跟儿子解释,尹志城曾立志做一个名医,把体弱的父亲调理得又强壮又长寿,可他还没来得及当成医生,父亲就病死了,尹志城伤心过度,放弃了理想。儿子像小大人一样满脸严肃起来,对尹志城的号啕肃然起敬。
后来,周暖雪和尹志城说了这解释,两人统一口径,免得在儿子面前露破绽,尹志城惊喊:“我这父亲真是高尚呀,不是太讽刺了么?”
周暖雪狠瞪了他一眼。于是,尹志城在很长的时间内受着儿子过于隆重的崇拜和敬重,他觉得如芒在背,又不敢言说,只能骂:“他妈的,活都不能活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