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王世晟脸上的笑容就收住了，家住秦岭一带的杜林珅和失踪于秦岭的常原骏，现在看来，或许真的就是一个人。
“若真是这样的话……”王世晟思忖几秒，说道，“那你哥还是幸运的，不仅大难不死，还挺有后福，当年碰着面的时候看他也算是小有资产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回家呢？”常江还是不解，“如果当初他在家的话，说不定后来就不会是这样了。”
“……”王世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如果当初……”的句式在他看来只会凭空增添烦恼罢了，历史没有如果，若是有“如果当初”，当年王志先还应该坚持跟随孙先生去日本呢。末了，他只好说：“你哥也有你哥的顾虑吧，毕竟人老木匠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或许吧，不过，如果常原骏知道了后来自己老爹战死，现在整个家里就剩常江这么一个没见过面的弟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他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岁月静好”小日子还能不能过得下去。想着想着，常江也好奇起来，那个一直被老爹当作“模板”的兄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究竟是否真的像老爹说得那么优秀呢？如果有机会，还是要见一见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目送常江离开办公室，王世晟也想起了自己好像还有一个外室的弟弟，尽是些王志先早年留下的风流债，老爹倒是眼一闭、腿一蹬万事放下了，烂摊子还要自己来收拾。当年也算是果断，把人家名字里的排辈字儿踢掉，从“王世晁”改成了“王晁”，又丢了一笔钱，直接给人打发走了，算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想来，这孩子也应该有十五六了，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过……王世晟倒也不想去知道就是了。他和常江可不一样，他巴不得自己那个“弟弟”就此过上了安稳富足的小日子，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
这晚，常江又和黄杉去日式料理店喝酒了，这俩单身汉也不想着找对象，一天天的竟琢磨喝酒吃烧烤。虽然俩人不找对象的原因各不相同，一个是“倍感欺骗”，一个是“心有所属”，但结果倒是一样了，不过是一起坐在料理店里借酒消愁。
“咔”一声，黄杉去掉了啤酒瓶盖，“吨吨吨”给常江倒满一杯，然后自己也满上，“来，干杯。”
喝到一半，黄杉拿出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收集，一沓在上海街上拍摄的照片，有车站的广告画，有十字路口的行人汽车，也有租界的高楼大厦，说道：“如果这相机能拍夜景就好了，夜上海也是美啊。”
常江翻着照片，都是新洗出来的，面上还有点黏：“兄弟，你这是以后要改行照相师？”
“没有没有，还是宣成的工作赚钱多，照相只是个人爱好而已，个人爱好而已。”
“嗯，看着倒是不错，不过这表面也得处理处理才行吧，要不然这上面的画过两天就不知道粘到哪去了。”
“害！还不是新鲜出炉的热乎劲儿，就拿出来跟你显摆一下，等明天，我就去把它们处理了。”
“嗯，你小子有前途。”常江讽刺道，“去上海没几天，就被那浮夸的习气儿腐蚀了。”
“我看你是想去去不成才这么说吧！嘿嘿。”黄杉一边收起自己的宝贝照片，一边又把酒给常江和自己满上，道，“不要急，欸，赶明年，咱就都去上海了，不会落下你秘书长的。”
“要我说，我还是喜欢南京。”常江边喝酒边说道，“上海日本人太多，看着心烦。”
这一句一下子把黄杉噎住了，但他反应很快，接着就道：“那咋整？南京倒是日本人不多，可是日泰银行就开在咱那条街底下，还不是天天见的？”
“那可不一样啊！”常江说道，“南京有军队，大师团！安心！上海有什么？不是租界就是日占区，能和南京比么？”
“那倒是，上海现在虽然繁华，但大多了都是外人在盘踞，也就南京，算是中国地盘。”黄杉说道，“南京的照片我也有，搬到上海前还要再多拍一点，省得以后回来难。”
这时，服务员把饭团端了上来，一人一个大米团，旁边放两碟酱油。
常江拿起饭团咬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干脆整个影集得了，搞不好副业还能赚点钱，名字就叫个什么《长三角》啥的。”
“我可不只是摄影，我干的事儿多了，我的目标可是方方面面记录中国的变迁啊。”黄杉也开吃了。
“干的事儿多了？你还干啥了？”
“收集收集新闻，再写点见闻啥的……有机会给可以你看看。”黄山说道，但随后又补充道，“给你看一部分。”
“还‘一部分’，瞧你这扭捏劲，怎么？你写的机密啊？”常江不以为然。
黄杉放下饭团，稍微凑近，四周瞥了瞥，像是说秘密一样小声跟常江说道：“搞不好啊，还真就是机密！”
“啊？你还有这本事？”
黄杉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桌人，告诉常江：“这几个人，是日本商界有名的社长，好几个都是纺织品大户。”
常江转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桌上人声鼎沸，几个人日本话说得好不热闹，只是都因为喝高了而带了大舌头音，常江实在听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
黄杉凑到常江耳边十分小声地给他翻译道：“他们刚说啊，好几艘运布匹的船，都被日本当局征用了，现在生意受到影响，只能等政府补偿……”
“什么意思？征用？这是要……打仗？”
黄杉坐回到对面地椅子上，点点头，说道：“没错，征用船只就是为了备战。”
“那是征用去天津了还是来上海了？”
“这个他们就没说了。”
“这回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啊，得给董事长他们反应反应，要从天津打还好说，这要从上海打那事儿就大了。”
“是啊，现在形势越来越紧张，搞不好哪一天擦枪走火地就打起来了。”黄杉说道，“你这日语啊，也实在得好好补补了，太不行了，他们说话都听不明白，有时候多会一门外语能救命啊。”
常江把酒给黄杉续上，自己也倒满，举起杯子，说道：“那行啊，感情还得你多教教我。”
本来应该跟常江撞个满杯，黄杉却直直盯着刚才那桌日本人，一抬手挡住了常江的杯子，随后食指放在嘴前让常江安静。
常江登时不做声了，赶紧也听听那桌人在说什么。但是很遗憾的，他依旧没听懂。只得等黄杉坐正以后再问他：“他们又说啥了？”
黄杉却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重要信息。
“欸，你这就不对啊，听的时候正儿八经的，这就没啥事儿了，就算不重要，分享分享也应该的吧？还算不算兄弟了？”常江不满道，“你有啥事儿可不能向着日本人呐，这是汉奸干的事儿。”
黄杉一听，眉头一皱嘴一撇，欲言又止，犹豫半晌之后只好说出来：“他们刚刚在讨论随船来华的女孩子……懂了吧？还要再说么？”
“哦！那我晓得了，不就是军妓么，有啥遮遮掩掩的……日本人都有这个爱好我知道的。”常江直截说道。
这过于直白的话听到黄杉耳朵里就很不好受了，他虽反对日本国内那一套，可是他毕竟是个冒牌的中国人，实在是没办法和常江一起放开来去说这些，啥叫日本人都这爱好？你见过几个日本人呐？他只好打哈哈，说道：“欸……说话还是注意一点好吧？好歹你也是个秘书长。”
“欸，兄弟么，有啥不能说的？”常江再次举起酒杯，“你是个文化人出身，说话考究，但我不一样，我武夫出身，你要是不爱听这粗话，咱以后不说了，喝杯酒，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也别去董事长那里打我小报告啊！”
“一言为定。”黄杉举起自己的酒杯跟常江碰了个满杯。
……
晚上，黄杉回到自己的宿舍，又拿出了松下芊的照片，边缘都有点磨损了，可是上面穿着和服的女孩子还是笑得那么阳光，好像春日里的暖阳，把这黑夜都照亮了。一想到松下芊，黄杉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活下去，还要回到日本。只是，今天听说的女孩子随船来中国的事情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从那些社长嘴里，他听到了自己故乡的名字，说是有几十位女孩登上了军船，松下芊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吧？
她一定不会的。黄杉想着。
就算松下芊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了，她也不会做这种傻事儿的，她那么温柔如水的女子，绝不会为了战争而狂热的，她最多就是心中另有所属，但不管属的是谁，她都绝对不会被战争的肮脏沾染的！
抱着松下芊会一如既往呆在乡间的信念，黄杉再次把照片收收好，关上灯，一边念叨着松下芊一边沉入了有松下芊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