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京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上聚集了无数的知了,从早闹到晚,距离上次开酒会捐钱还没过多久,国民政府就从河北撤军了,还声明不可以排外排日。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世晟大概知道自己捐的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作为现任中央银行监事会的成员,王世晟被赋予了监督中央银行财政运作以及对章程制定提出意见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效果就是宣成的财政部扩大了,里面增加了国家特派的审计人员来协助工作。本来用不着这样的,宣成派人去审计单位帮忙就行了,但是上头“特别”关怀,说是为了免去人手调派以及舟车劳顿的问题,方才让审计人员常驻宣成。
关怀都是说说的,监视才是主要的。毕竟你监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监事你。
一个也别想跑。
七月,常江生日这天,王世晟下班后来到秘书处,说要给老员工一个福利。一开始常江还以为会是什么烟酒茶叶或者是现金一类的东西,谁知道王世晟把他带到了宣成的地下仓库。
这个地下仓库都是保管客户委托的珍贵物品的地方,整个仓库墙壁都是厚厚的铅板铺成,大铁门厚的连炮弹都炸不开,自从到了南京之后,常江还没进去过。
走到一个柜子前,王世晟递给常江一把钥匙,要他自己打开看。
常江接过钥匙,一脸狐疑,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难道是前朝玉玺不成?
打开柜子,里面是一幅卷轴,拉开一看,是《兰河泛舟图》,正是当年常江被典当行李老板骗去的那幅画。也正是这幅画,让常江和王世晟结缘。
“这……行长你是打算把这个送给我?”
“《兰河泛舟图》,当初你被骗得最惨的一件古董,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常江自然是不知。
原来,这《兰河泛舟图》曾是王世晟的爷爷王耀祖从一个古董商手里收来的明朝遗物,王耀祖一生倒卖文物无数,真真假假有时候他自己都辨不清,唯独这《兰河泛舟图》他喜欢的不行,藏着掖着不愿意出手。
按道理,这《兰河泛舟图》会是王家的传家宝,谁知某天王耀祖不在家,收古董的外国人找王光宗提货,王光宗连着这个卷轴就给人送去了,回过头才发现拿错了东西。
后来王耀祖一直在打听这幅图的下落,直到王志先接了家业,才找到这张图。只是找到的时候,这张图已经在常江的父亲常德胜手上了,王志先不愿意和常德胜来往,便没再提这件事。常家倒闭那年,典当行的李老板从常江手里以近乎抢劫的钱收来这幅画,二话不说,就联系了王世晟。
“你仔细看过这幅画吗?”王世晟问道。
这些画当年都被老爹捂得紧紧,常江哪有机会一睹芳容?他自是没看过。
“你看这个题字。”王世晟指着右上角,内容是“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时间是明朝崇祯十五年的八月二十二日。
“这……”常江没看出哪里特别,明朝的东西,一般来说也没有很贵的,时间没那么久远,主要还是看这画谁画的。
王世晟又指了指下面的印章,告诉常江:“这枚印章,它的主人,据考证,正是明朝崇祯皇帝。这题字,便也是出自崇祯之手。”
“啊?!”常江感到难以相信。
王世晟继续说道:“你看这时间,八月二十二,明熹宗正是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驾崩的。所以,这所谓的兰河泛舟图,根本不是在什么兰河,也不是在赣江,就是天启皇帝落水的地方。这画中舟上的人便是崇祯皇帝本人,于兄长祭日前去悼念。”
“我的亲娘嘞,这还是一幅宫廷绘画啊。”常江惊叹道。
“对的。‘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后两句分别是‘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省略的两句才是题词真正要说的。”王世晟肯定道,“这时距离明朝灭亡还有两年,亡国之象具显,崇祯定是深感无奈,泛舟于此回忆兄长。所以这幅画,它的历史和文化上的意义,远大于它的艺术价值,只是遇见乱世而流落民间,到目前为止除了我,还没人注意到它的真实价值。包括典当行的李行长,当初跟我要一千二,实在是低估了它存在的意义,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无价之宝。”
“天呐,当初他收我这幅画的时候只给了我二十大洋啊!简直是抢劫啊!”常江顿时心更痛了。
王世晟把卷轴再度卷好,小心翼翼包起来,放回柜子,跟常江说:“今天,我告诉你这幅画的故事,告诉你这是一件真的国宝,所以这个柜子的钥匙我给你一份。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你还有能力,就帮我把这幅画留下来,以任何你可以想到的方式。记住没?”
看到行长如此郑重其事,常江手上的小钥匙立马成了一座山,感觉拿都拿不起来了,这个任务也太重了,他不禁警觉起来:“行长,咱这儿这么安全……难道是要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但是未雨绸缪吧。”王世晟说罢叹了口气,将一个油纸包裹一同放进了储物柜,然后关上门,“如果哪天宣成像以前的华宁那样,我们可没有第二个机会南下了。到时候,你带着这幅画,和那包钱,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行长,为什么不是一起走呢?不能南下还可以西行啊,甚至可以去美国啊,难道它日本弹丸之地,还真能翻天了?我们这回定不会再那样狼狈了!“常江自然知道行长的顾虑,现在老蒋对日态度很绥靖,日本在上海虎视眈眈很久了,发兵扑向南京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是,常江不愿意把事情往绝望里想,大家不过是小小的商业人员,又不是封建明朝时期,需要搞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那一套,就算要搞,也是老蒋去搞,关他们宣成什么事?难道还能让他们拿着菜刀和日本人干仗不成?
王世晟道:“南京守得住最好了,如果守不住,民国自身难保,要去向何方都是未知数,和当年我们南下时期可不一样了,他们到时候根本管不了咱的,咱们也没那么重要。”
是的,其实宣成对民国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属于他们的时代,在从天津撤离的那一刻,就已经落下帷幕了。一直以来,王查理写给王世晟的关于让他们举家去美国的信已经有一沓了,从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后来直接批评指责,最后终是只剩下一句:“如果你们来美国,随时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