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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古歌谣及乐府(5)

至于《升庵诗话》所载“红尘蔽天地”的全首,古书中绝未曾见,杨升庵自谓出于《修文御览》,但《修文御览》早佚,升庵何从得见?升庵最好造假典骗人,这首诗之靠不住,冯已苍《诗纪匡谬》早已辩明了。

各诗的价值,要分别言之。拟李陵的“良时不再至”和“携手上河梁”两首,真算送别诗的千古绝唱!“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意深刻而语飞动,真是得未曾有。“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把极热烈的情感像放在熏炉中用灰盖住,永远保持温度,真极技术之能事。钟仲伟谓“王粲之诗,源出李陵”,依我看,这两首的气味,绝似仲宣《七哀》,或者径是仲宣拟作亦未可知。此外则拟苏武的“结发为夫妻”一首,甚曲折微婉;拟李陵的“有鸟西南飞”一首,劲气直达,其余则“自郐以下”了。(钟仲伟举“二凫俱北飞”一首,此首最切合苏李情事,但浅薄寡味。)

《十九首》和苏李的两大公案既大略解决,最后更附带说说班婕妤的问题。

《文选》所录班婕妤《怨歌行》。(班况之女,少有才学,成帝选入宫,以为婕妤。后为赵飞燕所谮,黜废居长信宫。)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此诗纯用比兴,托意微婉,在古诗中固为上乘。婕妤为成帝时人,以当时童谣中“邪径良田”的体制对照,则亦有产生此类诗之可能性。但《文选》李注引《歌录》但称为“古词”,而刘勰亦谓其“见疑于后代”,然则是否出婕妤手,在六朝时本有问题,恐亦是后人代拟耳。

钟仲伟云:“自王、杨、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无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降及建安,……彬彬之盛,大备于时。”仲伟不信枚乘及苏武,故西汉只数李班两家,叹其寥落,又颇以东汉二百年斯道中绝为慨。我以为凡一体新文学之出现,其影响必及于社会,断不会仅有一两个人孤丁丁的独弹独唱,又不会没有人继续仿摹,隔二百多年才突然复活转来。所以宁采刘彦和怀疑的态度,把所传西汉五言作品都重新估定时代,庶几历史之谜,渐渐可以解答了。

以上将西汉传疑的作品都已说过,以下论东汉确有主名之作品。

东汉初期诗,流传仍极少,最著闻者如马援《武溪》之吟,梁鸿《五噫》之什(见卷三页)。皆从《离骚》一转手,虽词韵极美,而体格无变。第一首五言诗,则史学大家班固之《咏史》(固小传见第二卷):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我们若将《十九首》、苏、李诗等重新估定年代之后,这首便算有史以来最古的五言诗了。试拿来和晚汉作品比较,真可笑已极。钟嵘批评他“质直无文”,一点都不冤枉。班孟坚并不是“无文”的人,且勿论他的史笔超群绝伦,即以《两都赋》而论,固当有不朽的价值。赋末所附那五首四言、七言诗也并不坏,何以这首《咏史》独稚弱到如此?可见大辂椎轮,势难工妙。孟坚首创五言,便值得在文学史上一大纪念,进一步求工,却要让后人了。至于《十九首》中“冉冉孤生竹”一首,若果如刘勰说的为傅毅所作,那便与班固同时,但我仍未敢信。

东汉中叶,在诗界稍占位置的人曰张衡。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安帝时征拜郎中,再迁太史令。顺帝阳嘉中迁侍中,为宦官所谗,出为河间王相,永和四年卒。衡为汉代大科学家,深于历学,著有《灵宪》一卷,《浑天仪》一卷。又会测算地震,著有地动仪,惜皆已佚。他的文学以赋著名,所作《两京赋》费十年工夫乃成。他的诗现存三首,除四言《怨诗》一首没有什么特别外,余两首都在文学史上很有关系。

《同声歌》: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慄若探汤。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绸缪立中馈,奉礼助蒸尝。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此句疑有误字)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四愁诗》:

(《文选》有序云,张衡不乐,久处机密,阳嘉中出为河间相。时国王骄奢,不遵法度,又多豪右并兼之家。衡下车,治威严,能内察属县,奸滑行巧劫,皆密知名,下吏收捕,尽服擒。诸豪侠游客,悉惶惧逃出境,郡中大治。争讼息,狱无系囚。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芬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其辞曰:)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五言诗除孟坚《咏史》外,平子的《同声歌》便是第二件古董了。孟坚那首,只能谓之五言有韵的文,不能谓之诗。平子这首,才算有诗的气味。进化路径,历历可指。玩语意当是初迁侍中时所作,自述初承恩遇感激图报之意。全首用比体,在五言尤为首创。(此诗若作赋体读之,认为男女新婚爱恋之词,便索然寡味。平子现存三诗,皆全用比兴。《怨诗》、《四愁》皆有序,明言之,此首亦应尔。)

《四愁诗》最有盛名,它用美人芳草托兴,是《楚辞》意境。一唱三叹,词句不嫌复沓,是《国风》格调。然而形式上却全不袭《国风》,不袭《楚辞》,所以有创作的价值。昔人谓《柏梁诗》为七言之祖,柏梁为真为伪,本属问题,就算是真,也没有文学上价值。纯粹的七言,总应推《四愁》首唱了。(晋傅玄有《拟四愁诗》自序云:“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超谓平子不俗,休奕拟之乃俗耳。凡绝调皆不许人拟。)

著《楚辞章句》的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安帝时,——也有一首七言诗,名为《琴思楚歌》。

盛阴修夜何难晓,思念纠戾肠摧绕,时节晚莫年齿老。冬夏更运去若颓,寒来暑往难逐追,形容减少颜色亏。时忽晻晻若骛驰,意中私喜施用为,内无所恃失本义。志愿不得心肝沸,忧怀感结重欲噫,岁月已尽去奄忽。亡官失禄去家室,思想君命幸复位,久处无成卒放牵。

叔师注楚辞《九章》、《九辩》、《远游》等篇,全用此等句法,若将每句末“也”字删去,便成若干首七言。(例如《远游》注之:“哀众嫉妒迫协贤,高翔避世求道真,质性鄙陋无所因。将何引援而升云,逢遇暗主触谗佞,思虑烦冤无告陈。……”《九辩》注之:“修德见过愁惧惶,孤立特止居一方,常念弗解内结藏。偕违邑里之他邦,去郢南征济沅湘。……”注文用韵起于《易经》各爻家之象辞,叔师效之而一律裁为七言。)《琴思》一章,疑亦某篇之注,后人摘以为诗耳。韵味当然不及《四愁》,但可见当时竞创新体也。

桓灵之间,音节谐美格律严正的五言诗体完全成立,作品流传名氏可指者数家:曰秦嘉及嘉妻徐淑、曰郦炎、曰赵壹、曰蔡邕及邕女琰。秦嘉《留郡赠妇》诗三首(嘉字士会,陇西人,桓帝时为郡上计掾):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难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空复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河广无舟梁,道近隔邱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何用叙我心,遣思致款诚。宝钗可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徐淑《答秦嘉诗》: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沈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瞻望兮踊跃,停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晖。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嘉诗《玉台新咏》有序,盖嘉为郡上计京师,其妻寝疾还家,不获面别,故赠此诗。《诗品》云:“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为五言者不过数家,而妇人居二,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案,赠答诗始此。

郦炎诗二首(炎字文胜,范阳人,当灵帝时):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禄。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哀哉二芳草,不植泰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赵壹诗二首(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人,灵帝光和元年举郡上计,公府十辟不就):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执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二家诗皆不韵,姑录之以见当时诗风之一种云尔。其在建安七子以前,确然能以诗名家者当推蔡邕父子。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灵帝建宁中,拜郎中,校书东观。董卓,为司空,辟之,迁尚书侍中。献帝初平三年(一九二)王允诛卓,邕亦遇害。邕有良史才,在东观续《汉书》未成,其著书有《月令章句》十二卷、《独断》二卷、《集》二十卷,文章书法,皆绝妙一时。诗则有《玉台新咏》所载《饮马长城窟》一首: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此诗《文选》不著作者姓名,惟《玉台》则题邕作。我们并非轻信《玉台》,但以进化法则论,五言诗自东汉初叶发生以后,经历班固、张衡、秦嘉几个阶级,到蔡邕时才算真成熟,固宜有此圆满美妙之作品。伯喈文才掩映一世,其女文姬之诗,载在《后汉书》,精工如彼,则伯喈必能诗可知。故孝穆以此诗归伯喈,我们乐予承认。不惟如此,此诗与《十九首》音节气韵极相近,我还疑《十九首》中有伯喈作品在内,不过别无他证,不便主张罢了。伯喈能书之名,震铄千古,然今汉碑中,无一种能定为蔡书,而后人则每种皆揣测为蔡书。我对于蔡诗,也抱同一的观念哩。

邕女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献帝兴平元、二年间,天下丧乱,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痛邕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归,重嫁陈留董祀。归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旁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回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影,怛忔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勗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常流涕兮眥不干,薄志节兮念死离。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两诗并见《后汉书》,或疑第二首为后人拟作,范蔚宗未经别择,误行收录。此说我颇赞同,因为两诗所写,同一事实,同一情绪,绝无作两首之必要。第二首虽亦不恶,但比起第一首来却差得多了。第一首则真千古绝调,当时作家,皆善用比兴,独此诗纯为赋体,将实事实感,赤裸裸铺叙抒写,不加一毫藻饰,而缠绵往复,把读者引到与作者同一情感。我想二千年来的诗除这首和杜工部《北征》外,再没有第三首了。这首诗与《十九首》及建安七子诸作,体势韵味都不一样,这是因文姬身世所经历,特别与人不同所以能发此异彩,与时代风尚无关。要之五言诗到蔡氏父女,算完全成熟,后此虽有变化,但大体总不能出其范围了。

(附言)俗传有所谓《胡笳十八拍》者,亦题蔡文姬作。今录其头尾两拍如下: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右第一拍。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难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右第十八拍。

此十八首音节靡弱,意境凡近,与《后汉书》所载五言诗截然不类,其非出文姬手无疑。唐刘商《胡笳曲序》云:“……文姬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李肇《国史补》云:“唐有董庭兰,善沉声祝声,盖大小胡笳云。”然则十八拍之音节,乃姓董者所创。其人为唐时人,名庭兰,而歌辞又当在节拍之后,去文姬时远矣。作者亦非有心冒充文姬,只是借她的事,代她拟作,无识的选家,硬要把它送给文姬,却成了真伪问题。此本不足深辩,因恐浅学误认,故述其来历如右。

以上所述,皆建安以前五言诗(蔡琰一首在建安后,因邕作顺次附录)。五言在历史上发展的路径,大略可见了。此外四言诗在这时代,也起一种变化,读仲长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尝以尚书郎参曹操军事,建安二十四年(二一九)卒——的《述志》二首,最能见此中消息。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乱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公理是晚汉一位思想家,他所著的《昌言》十二卷,和王充的《论衡》、王符的《潜夫论》有同等价值。可惜除《后汉书》所摘录那几篇外,其余都亡佚了。他的诗也只存这两首,但这两首在四言诗里是有特别地位的。自韦孟以下三百多年的四言诗,都是摹仿《三百篇》皮毛,陈腐质木得可厌。这两首诗命意结体选词,都自出机杼,完全和《三百篇》两样,与曹孟德《对酒》、《观沧海》诸篇,同为四言诗一大革命。这是技术上的特色。至于实质方面,它能代表那时候思想界沉寂不安的状况。他对于传统学术,一切怀疑,一切表示不满,虽不能自有建设,然而努力破坏。读他第二首,可以知魏晋间清谈派哲学的来龙去脉。

此外作者姓名虽存而时代事迹失考之诗尚有两首。

辛延年的《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峙岻。就我求清酒,丝竹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裙。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宋子侯的《董娇娆》诗: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可飘扬。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有零落,春月复芬芳。何如盛年去,(丁福保云“如”,宋刻《玉台》作“时”,诸本亦皆作“时”,惟《艺文类聚》作“如”。案,此四句本言花落仍可重开,不如人之盛年一去即遭捐弃,而从前之欢爱俱忘,乃一篇立言寄慨之本旨。如作“时”字,则此句并不可解,全篇文义俱阂矣。今从《艺文类聚》改正。)欢爱两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琴上高堂。

右两诗作者虽不能得其时代,细审气格,当是桓灵间作品。辛诗言“大秦珠”,当在安敦通使之后。宋诗言“洛阳城”,当在迁邺以前。

其余失名之首,除前卷所录各乐府外,尚有以下各首: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知故。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根据铜盘。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联。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朱火然其中,青烟扬其间。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欢。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非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

穆穆青风至,吹我罗衣裙,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人傥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恨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钟仲伟评品古诗,于陆士衡曾经拟作之十四首外(题已见前),别指“去者日以疏”等四十五首疑为建安中曹、王所制,而“橘柚垂华实”一首与焉,其余不知何指。大约此八首皆应在内,《十九首》中亦有七八首在内,然所缺尚多。乐府歌辞中之“鸡鸣高树颠”、“日出东南隅”、“青青园中葵”、“君子防未然”、“相逢狭路间”、“天上何所有”、“默默施行违”、“飞来双白鹄”、“翩翩堂前燕”、“今日乐相乐”、“皑如山上雪”、“天德悠且长”、“昭昭素明月”、“蒲生我池中”诸篇或亦皆在内。乐府与诗,本无界限,特诗之曾经傅以音符,被之弦管者斯谓之乐府耳。此诸诗径指为曹、王制,固未必然,但恐多是建安作品,其较早者亦不过上溯桓、灵而止。

汉末五言诗有篇幅极短绝类后此之绝句者数首。录如下:

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

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利傍有倚刀,贪人还自贼。

藁砧公何在,(藁砧,砆也,借射夫字。)山上复有山(射出字)。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借射还字。)破镜飞上天。(月上下弦时如破镜为半,言此当归时也。)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

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兰草自然香,生于大道旁。腰镰八九月,俱在束薪中。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鯹,相教慎出入。

大抵晚汉之诗(此指广义的诗,连乐府包在内),可分二大派,第一派音节谐美,寄兴深微,词旨含蓄,其源出于《国风》、《十九首》及拟苏李诗等皆属之。第二派,音节倔强,意境俶诡,笔力横恣,其源出于《离骚》、《招魂》,乐府中之大部分皆属之。两派虽途径不同,而皆用比兴体为多。其用赋体者,则蔡文姬一诗属第一派,《孤儿行》、《焦仲卿妻》诗等属第二派。要而言之,晚汉诗虽未能尽诗的境界,然而后代许多作诗的路子,已在那时候开发出来了。

传世的汉诗本来不多,除正史各传及《文选》与《玉台新咏》所录外,则《艺文类聚》、《初学记》、《古文苑》、《乐府诗集》各有录载,明末冯惟讷《古诗纪》、清初李因笃《汉诗评》,集其大成。近人丁福保因冯《纪》之旧,辑为《全汉诗》五卷,总算完备了。然而真伪杂糅,时代错迕,则诸家皆所不免。

附全汉诗种类篇数及作者年代真伪表

葛天民

叙例

——兹表之作,缵述先师,凡厥体制,咸遵遗意。

——兹表命名,虽由己撰,凡厥意义,俱准原书。

——诗歌乐府,厘为三类,悉准原书,无或稍违。

——先师作表,欲本丁辑,萧规曹随,今亦从之。

——诗歌篇名,一准原书,歧异之处,略加诠释。

——诗歌谣谚,丁辑各以类聚,先师讲述,体制少有出入,今准师说,旁参己意。小有不同,读者自知,无关宏旨,故不附注。

——诗歌谣谚,句读各异,略加区分,取便读者。虽非师意,亦无舛失。

——乐府分类,先师表著甚详,惟汉魏合著一表,而于全汉乐府乖异,因参己意,稍事更张。实事求是,亦无违失。

——作者真伪,年代先后,悉遵师意,以为序次,间有怀疑,辄著己意,以示区别,匪敢标异。

叙曰:先师梁任公尝著《中国美文及其历史》一书,惟于周秦时代之美文,仅成第一章《诗经之篇数及其结集》,与第二章《诗经之年代》;于唐宋时代之美文,则仅成第一章《词之起源》,而于汉魏诗则皆蔚然成帙矣。其第一章《建安以前汉诗》,辨别作者之真伪,详考五、七言诗之起源,皆俱有卓识,足以谳定古代文学史中之悬案,其第二章《两汉歌谣》。其第三卷则为《古歌谣及乐府》,其第一章《周秦以前之歌谣及其真伪》,其第二章《两汉以前歌谣》,其第三章《建安黄初间有作者主名之乐府》,均足以发蒙启覆,开导后学。惟于第一章“建安以前汉诗”之末,欲依丁福保辑之《全汉诗》而作一全汉诗《种类篇数》,未成而卒。天民不才,昕夕籀诵,爰据丁辑《全汉诗》四百零六篇,附以先师所辑录之《出塞》、《紫骝马》、《独漉》、《艳歌》、《何尝行》五解,《鸡鸣歌》、《东飞伯劳歌》六篇,计共四百十二篇(《作者之真伪及其诗之年代》。谨成《全汉诗种类篇数及其作者年代真伪》,共分三类:大体一准先师,其中小有出入者,乐府分为二类:第一类词谱均由公制者,为朝廷上文士之文学;第二类词采民谣谱由公制者,乃系采之于民间之歌谣而为乐章者,则为民众之文学,斯则参酌个人之私意而成者也。其是否有无谬误,先师已逝,无由请教,良足悼矣。表成之后,因缀数言,以识涯略。世有达者,理而董之。时维庚午仲夏,西丰葛天民识于北京地安门外之寓庐。

◎第二章汉魏乐府及其类似之作品

乐府之前驱

介在四言诗和五言诗的中间,有一种过渡的新体诗,名为乐府。

严格的乐府,是专指能谱入音乐的诗而言,其历史、曲调种类及代表作品,次章详述。广义的乐府,也可以说和普通诗没有多大分别,有许多汉魏间的五言乐府和同时代的五言诗很难划分界限标准。所以后此总集选本,一篇而两体互收者很不少。

若勉强要求乐府和五言诗的分别,则:

第一,诗的字数、句法、用韵的所在,都略有一定格式,乐府则绝对的自由。

第二,诗贵含蓄婉转,乐府则多为热烈的直透的表现。

第三,诗必专门文学家乃能工,乐府则一般民众往往有绝妙的作品。

乐府文学之完全成立,当然在两汉时代,但其渊源却甚古——也可以说远在《三百篇》以前。盖人类情感自然发泄,不知不觉与天籁相应,便构成一种韵调,永远打动人的心弦。千百年后诵之,依然生起簇新的同感。这类文学,凡有文化的民族,无不皆有,而且起源极早,吾族也当然不能违此公例。如《卿云歌》、《击壤歌》等,我们若认为我国最古的韵文,便可以说它和汉初乐府正同一系统,只可惜年代久远,流传下来的不多罢了。

春秋战国间,短篇的诗歌,从古书上留传的不少,虽时代和作者姓名不全可信,大约认为汉以前作品,还不大差。今将其最有文学价值者录若干首。

宁戚《饭牛歌》:

南山矸,白石烂,(矸音岸,峻削貌。)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骭,膝也。薄,迫也,言直到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这首歌见《淮南子·道应篇》。据说是齐桓公的大臣宁戚本是一位看牛的小子,有一天晚上,趁桓公往郊外迎客,“悲击牛角而疾商歌”(疾,急速也。商歌,沉痛之音)。桓公听见,知为非常人,命后车载归,授以国政。这类半神话的史迹,本来不大可信,但屈原的《离骚》已经说:“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可见这段故事,在战国时久已艳传。这首歌是否出宁戚,虽不敢断言,大约不失为战国前作品,磊落英多之气,活跃在句上。

《楚狂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首歌见于《论语》,说是“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论语》这部书大致可信,其为孔子同时作品无疑。(《庄子·人间世》篇亦载此歌,其文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趍(音促),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此明是从《论语》敷衍出来,但亦足备战国文学之一种。)

《楚渔父歌》:

日月昭昭乎浸以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一)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浸急兮将奈何?(二)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三)

这首歌见《吴越春秋》。据说是楚国的伍子胥避仇出走,后有追兵,走到江边,无船可渡,有位渔翁划着船来,唱第一段两句,叫他躲在芦苇里头,追兵寻不见他,跑了;渔翁又唱第二段,叫他上船;渡过那边岸后,渔翁看见他有饥色,弄东西给他吃,他不敢吃,渔翁又唱第三段。……《吴越春秋》这部书是东汉人做的,本来不可深信,但它的资料必有所本,这首歌也许是战国前作品。

浑良夫《噪》:

登此昆吾之墟,

绵绵生之瓜。

余为浑良夫,

叫天,无辜。

这首似诗非诗的“噪”,见《左传》哀公十七年。浑良夫是卫国人,帮着当时的卫侯篡国,原许过他免死,到底却宣布他罪状,把他杀了。不久卫侯做梦,看见一个人“被发北面而噪”,噪出这几句饶有诗趣的话来。这种无影无踪的鬼语,本来算不得史料,但文章真佳极了,我们可以认为当时史家——或者就是左丘明的杰作。

越《榜人歌》:

滥兮抃草滥予昌楦泽予昌昌州州椹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堤随河湖(右越语原文)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未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右楚语译文)

这首歌见《说苑·善说》篇,楚国的王子鄂君子晳在越溪泛舟游耍,船家女孩子一面握桨一面拿土腔唱这歌。子晳不懂,叫人用楚国话译出来。古书上翻译的文学作品,当以此歌为最古了。译本全受《楚辞》格调的影响,也有点后来南朝乐府的风味。

以上所举都是《三百篇》、《楚辞》以外,另有体格,和汉初《垓下歌》、《大风歌》等极相类。虽其中容有后人润色,不能遽认定它的正确时代。但在汉乐府以前,此体为一般平民文学所常用,殆无可疑。

其见于正史,年代撰人确凿可指,而向来传诵最广者,则有下列诸篇。

《易水送别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右歌见《史记·刺客列传》。燕太子丹使荆轲行刺秦始皇,轲临行,他的朋友高渐离在易水上给他饯别,击筑而歌,轲和之。为“变徵”之声,最后又唱这两句,挥手而别。这歌虽仅仅两句,千百年后读起来,当时霜风飒飒满座白衣冠的情景,宛然在目。所谓“变徵”之声,像远从耳边迸裂。北方文学,得这两句代表,也足够了。

项羽《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右歌见《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打最后的败仗,在垓下地方被汉兵重重围住。这位失败的英雄不肯降,不肯跑,夜间起饮帐中,和他的爱妾虞美人及平日常乘的骏马名骓者诀别,慷慨唱这首短歌。到天亮还冲锋打几个胜仗,便自刎而死。这首短歌,给二千年来许多武士很深的印象。一般人读起来,没有不替他洒同情之泪,在文学上价值之大,和《易水歌》可以相埒。

同时得意失意两面恰相对照的,有汉高祖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右歌见《史记·高祖本纪》,高祖既定天下,回到他故乡——沛,把许多故人父老子弟都叫齐来痛饮。酒酣,击筑自歌此章。这首诗文学上价值,虽然比不上《易水》和《垓下》,但也能把高祖的个性完全表出。他还有《鸿鹄歌》如下: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

虽有矰缴,将安所施!

据《史记》说,这首歌是高祖欲立爱姬戚夫人子如意为太子,后不果,戚涕泣,高祖道:“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然则此歌也是《楚辞》流裔,但它的音节,我们无从研究了。

高祖死后,吕后执政,戚夫人被幽永巷,囚服舂米。他的儿子如意时封为赵王,夫人念子且舂且歌云: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莫,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这首歌虽没有多大好处,但也能见出真性情。

西汉文物,自应以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中为全盛时代。但纯文学的作品(其大著述如《淮南子》、如《史记》等不在此论),除几篇堆垛的大赋外,其发摅性情之作,几乎举不出来。(相传枚乘、苏武、李陵、卓文君的五言诗,我都不敢信说,详次章。)流传可诵者,还是和《垓下》、《大风》同格调的几首短歌。内中关于李夫人的两首最佳,其一为李延年作: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其二为武帝自作: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

翩何姗姗其来迟!

右两歌皆见《汉书·外戚传》,都是为李夫人所作。(《汉书·艺文志》有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此两首或即其中之二。)李夫人为协律都尉李延年妹,入宫大见宠幸。前一首延年歌以为媒者,后一首则夫人死后,武帝悼思,令方士摄其魂来,在帐后仿佛见之,退而作歌也。

汉武帝还有脍炙人口的一首诗,后人名之曰《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两首诗见《汉武帝故事》。《武帝故事》这部书是汉时人作的,不甚靠得住。这诗很不坏,但有点柔媚剽滑,没有西汉人朴拙气,我不敢十分相信是武帝作。

还有几首诗,的确是武帝所作,诗虽不佳,录之以见当时体格。

《瓠子歌》二首(见《史记·河渠书》):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吾(音鱼)出平。

吾山平兮巨野溢,鱼弗郁兮柏(同迫)冬日。

正道驰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

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右其一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迅流难。

搴长筊兮湛(音沉)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

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

竹林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右其二

《蒲捎天马歌》(见《史记·大宛列传》):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得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此外还有一首极别致的诗,乃元封三年作柏梁台成,在台上宴会,武帝和群臣每人作一句七个字的诗,后人名为《柏梁诗》。

日月星辰和四时。(帝)

骖驾驷马从梁来。(梁孝王武)

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

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石庆)

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卫青)

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倪宽)

撞钟伐鼓声中诗。(太常周建德)

宗室广大日益滋。(宗正刘安国)

周卫交戟禁不时。(卫尉路博德)

总领从宗伯梁台。(光禄勋徐自为)

平理清谳决嫌疑。(廷尉杜周)

修饰舆马待驾来。(太仆公孙贺)

郡国吏功差次之。(大鸿胪壶充国)

乘舆御物主治之。(少府王温舒)

陈粟万名扬以箕。(大司农张成)

彻道宫下随讨治。(执金吾中尉豹)

三辅盗贼天下危。(左冯翊盛宣)

盗阻南山为民灾。(右扶风李成信)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

椒房率更领其材。(詹事陈掌)

蛮夷朝贡常舍其。(典属国)

柱枅欂栌相支持。(大匠)

枇杷橘栗桃李梅。(大官令)

走狗逐兔张罘罳。(上林令)

啮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

迫窘诘屈几穷哉。(东方朔)

这首诗见于《三秦记》,也有人疑它是假的,但我比较的还相信它真。任昉《文章缘起》推它为七言诗之祖,依我看。七言诗之发达,远在五言之前,并不以此为始。俟第四卷叙五言起源时再详论之。

武帝时,因要控制匈奴,所以特别联络西域的乌孙国,因把江都王建之女细君立为公主,遣嫁乌孙王昆莫。公主嫁后,怀思故国,有歌云: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首歌将自己情感照直写出,毫无雕饰,与《戚夫人歌》同算得妇女文学中佳品。

汉昭帝时,燕王旦谋反,为霍光所诛灭。将发觉时,旦忧懑,置酒宫中,会宾客群臣妃妾坐饮。旦自歌云:

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

横术(术道也)何广广兮,因知国中之无人!

他的爱姬华容夫人歌云:

发纷纷兮寘渠,骨藉藉兮亡(同无)居。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

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安居,犹言何处栖身。)

这两首歌沉痛悲惨,在古今诗词中罕见其比,和《易水》、《垓下》的哀壮之音却又不同。文学的色泽比汉高及戚夫人等所作更强得多。

还有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有一首歌云: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需富贵何时。

恽本是一位贵公子,失职家居,这首诗满肚牢骚,现于词色,后来因为怨望得罪诛死。

自《大风歌》至此,皆西汉作品。虽未齐备,亦可以见当时诗风之一斑了。综西汉一代,除前卷所录的赋和次章所录的正式乐府外,今所传的西汉诗大率皆此等体格。

《汉书·艺文志》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可见当时之诗,无一不可歌。质言之,则凡诗皆乐府,除乐府无诗也。《志》中所著录一代歌诗凡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目如下:

《高祖歌诗》二篇(案,当即《大风》、《鸿鹄》两歌)

《泰一杂甘泉寿宫歌诗》十四篇

《宗庙歌诗》五篇

《汉兴以来兵所诛灭歌》十四篇

《出行巡狩及游歌诗》十篇

《临江王及愁思节士歌诗》四篇

《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

《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冰夫央材人歌诗》四篇

《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

《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

《邯郸河间歌诗》四篇

《齐郑歌诗》四篇

《淮南歌诗》四篇

《左冯翊秦歌诗》三篇

《京兆尹秦歌诗》五篇

《河东蒲反歌诗》一篇

《黄门倡车忠等歌诗》十五篇

《杂各有主名歌诗》十篇

《杂歌诗》九篇

《洛阳歌诗》四篇

《河南周朝诗》七篇

《河南周歌诗声曲折》七篇

《周谣歌诗》七十五篇

《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

《诸神歌诗》三篇

《送迎灵颂歌诗》三篇

《周歌诗》二篇

《南郡歌诗》五篇

右目录乃西汉末——成帝时刘向所校录,在当时所流传者仅如此——数目恰和《诗经》相差不远。其中大部分,想是由武帝时所立“乐府”采集编成。我们读这目录有当注意者几点:第一,后人所传苏武、李陵、枚乘、卓文君——等五言诗一概不见,可知西汉是否有五言诗,大是问题;第二,当时之诗殆无一不可以入乐,其中更有带着乐谱者,如《河南周歌诗》七篇带着《河南周歌诗声曲折》七篇便是;第三,各地方的诗当各有该地方的唱法,所以多冠以地方之名,如汉高祖的《鸿鹄歌》为楚声,杨恽的《南山种豆歌》为秦声,皆见于史;第四,此三百十四篇诗,现在流传确实可指者不过十来篇——如《高祖歌》、《李夫人歌》等,其余不宜尽佚。然则正式乐府中——《朱鹭》、《上邪》、《君马黄》……等调之“古辞”(看次章)其撰人无考者,内中应有一部分为西汉人作品,可惜不能一一分别指出了。

东汉以后,五言诗渐渐兴起,许多正式乐府的名作,当也是在那时代出现,容在次章再述。但其中还有几首诗,不是五言,不是乐府,而在文学史上确有永久价值者,请在这里顺带一叙。

梁鸿《五噫歌》:

陟彼北邙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鸿,字伯鸾,东汉章帝时人,以高隐得名。他和他夫人孟光举案齐眉一事,最为后世所艳称。他遗下的作品,只有这五句,然而低回悱恻,一往情深,足抵得一千多字的《离骚》,真是妙文。

张衡《四愁诗》:

(旧序云,张衡不乐久处机密,阳嘉中出为河间相。……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其辞曰:)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难,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峙崛,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张衡是当时一位大赋家,略传已见前卷。他的赋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处,至于这四首诗,却是志微而婉,夺胎《楚辞》而自有他的风格。

苏伯玉妻《盘中诗》: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儿肥。

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希。

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心中悲。

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当语谁?

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想思。

君忘妾,未之知,妾忘君,罪当治。妾有行,宜知之。

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

姓者苏,字伯玉。人才多,知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

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

今时人,知四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这首诗最初见于何书,我还未考出。惟近人选本,都说是汉诗,其句法和汉《郊祀歌辞》颇相类,气格亦苍浑深婉,也许是东汉人作。

东汉诗自然不止这几首,因这几首既不是五言诗,又不是有一定腔调的乐府,纯从西汉体的短歌孳衍出来,所以附录于此。这一体一直到六朝以后,佳章仍不少,因时代的关系,再在别章附录。

唐宋时代之美文

词之起源

诗歌作长短句,汉魏乐府既有之,至南北朝人作品,其音节与后世之词相近者尤夥。如《咸阳王》、《敕勒川》、《杨白花》、《休洗红》诸篇其最著也。其每篇句法字数有一定者,则有如梁武帝之《江南弄》:

众花杂色满上林,

舒芳耀绿垂轻阴。

连手蹀躞舞春心。

舞春心,

临岁腴,

中人望,

独踟蹰。

据《古今乐录》,此曲为武帝改“西曲”所制。凡七篇:一《江南弄》、二《龙笛》、三《采莲》、四《凤笙》、五《采菱》、六《游女》、七《朝云》。同时沈约亦作四篇,简文帝亦作三篇,其调皆同一。武帝《采菱》云:

江南稚女珠腕绳,

金翠推首红颜兴。

桂棹容与歌采菱。

歌采菱,

心未怡,

翳罗袖,

望所思。

简文帝《龙笛》云:

金门玉堂临水居,

一颦一笑千万余。

游子去还愿莫疏。

愿莫疏,

意何极,

双鸳鸯,

两相忆。

观此可见凡属于《江南弄》之调,皆以七字三句、三字四句组织成篇。七字三句,句句押韵,三字四句,隔句押韵。第四句——“舞春心”,即覆叠第三句之末三字,如《忆秦娥》调第二句末三字——“秦楼月”也。似此严格的一字一句,按谱制调,实与唐末之“倚声”新词无异。

梁武帝复有《上云乐》七曲,自制以代“西曲”者,今录其《桐柏》一曲:

桐柏真,

升帝宾。

戏伊谷,

游洛滨。

参差列凤管,

容与起梁尘。

望不可至,

徘徊谢时人。

此七曲句法字数亦同一,惟内中有两首于首四句之三字句省却一句,是否传钞脱落,不得而知。此外如沈约之《六忆诗》,隋炀帝全依其谱为《夜起朝眠曲》。僧法云之《三洲歌》、徐勉之《送客迎客曲》,皆有一定字句。此种曲调及作法,其为后来填词鼻祖无疑。故朱弁《曲洧旧闻》谓:“词起于唐人,而六代已滥觞也。”但严格的词,非惟六代所无,即中唐以前亦未之见。

词究起于何时耶?凡事物之发生成长皆以渐,一种文学之成立,中间几经蜕变,需时动百数十年。欲画一鸿沟以确指其年代,为事殆不可能。今案宋人论词之起源,盖有三说。其一,晚唐说。陆游云:

倚声制词,起于唐之季世。(《渭南文集》卷十四《长短句序》。)

其二,中唐说。沈括云:(括字存中,宋熙宁、元丰间人,与苏轼、王安石略同时。)

……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中之“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此格虽云自王涯始,然贞元、元和之间,为之者已多,亦有在涯之前者。(《梦溪笔谈》卷五。)

其三,盛唐说。李清照云:(清照自号易安居士,李格非女,赵明诚妻。生元丰五年(一○八二),至绍兴四年(一一三四)犹生存。)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

右三说若极不相容,其实皆是也。大抵新体的“乐府声诗”,当开元、天宝间已盛起。“以词填入曲中”,实托始于贞元、元和之际。至严格的“倚声制词”,每调字句悉依其谱,则历唐季五代始能以附庸蔚为大国也。

汉魏乐府,十九皆四言或五言古诗,(四言如《郊祀歌》中各篇及魏武帝《短歌行》等,五言如《鸡鸣》、《乌生》、《陌上桑》等。)齐梁乐府,十九皆类似绝句的五言四句,(如《子夜》、《欢闺》等。)皆句法字数篇篇相同,而谱调各别。汉魏之谱,六朝时已渐次沦亡,齐梁之谱,至唐景龙间尚存六十三曲,中叶后仅存三十七曲。(见《通典》。)音乐随时好而蜕变,本是自然之理,加以唐时武功极盛,与西北诸种落交通频繁,所谓“胡部乐”者纷纷输入。玄宗以右文之主,御宇四十年,其间各种文化进步皆达最高潮,而音乐尤为其所笃嗜,有名之《霓裳羽衣曲》即其所手制。以故开元、天宝间新声叠起,崔令钦《教坊记》载三百二十四调,其中所有后世词调名不少。但其歌词之有无,不可深考。(崔令钦年代无考,友人王国维据《唐书·宰相世系表》推定为玄宗时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有“近代曲词”一门,所收皆盛唐以后之新声也。内中八十余调,如《水调》、《凉州》、《伊州》、《石州》、《采桑》、《思归乐》、《破阵乐》、《浣沙女》、《长命女》、《一片子》、《醉公子》、《甘州》、《山鹧鸪》、《何满子》、《清平调》、《回波乐》、《大酺乐》、《雨霖铃》、《竹枝》、《杨柳枝》、《浪淘沙》、《抛球乐》、《忆江南》、《调笑》、《踏歌》等,或与后此词调名全同——如《浪淘沙》、《忆江南》之类,或为后此词调所本——如《浣沙女》转为《浣溪沙》、《山鹧鸪》转为《瑞鹧鸪》及《鹧鸪天》、《水调》转为《水调歌头》、《甘州》转为《八声甘州》之类。(见《乐府诗集》。)内中所载歌辞,虽半属中唐作品,然亦有在盛唐及其以前者,如《回波乐》作者沈佺期、李景伯,《大酺乐》作者杜审言,皆中宗、睿宗时人,《忆岁乐》作者张说,《清平调》作者李白,皆玄宗时人。凡此皆声诗——即词之鼻祖,自初盛唐之间已发生者。(按原稿至此止)

(1924年作。

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六册第七十四,

上海中华书局印行,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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