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回忆,蓝天野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原以为公办教师会是河源小学最好的老师,哪知道,陶老师却成为河源小学教得最差的老师。马上就要满三年了,蓝天野真不知道自己学了多少东西,但图书和故事书,他基本上能看懂了。
其实,陶老师的能力还是有的,但她的性格太过温和,她根本管不住这些山村的野孩子。蓝天野虽然成绩不好,但课堂上算安份守纪的学生。班上最不听话最不怕陶老师的是一个叫周文才的男生。
周文才是河源七队的,他头上是三个姐姐,他妈妈三十多了才生下他。三十多了才生下个男孩,父母当他是宝中宝,惯上了天。周文才八岁时开始发萌读书,成绩差得不能再差,降了一级又一级,现在已经十五岁了,还在读三年级。
蓝天野去到学校时,教室里正交头接耳。虽然时间有些晚了,其它班已经上课,但陶老师竟还没来。这有些不正常了,陶老师住在学校的,她有可能迟到吗?
“于家成,陶老师咋还没来?”蓝天野赶紧问他后排的老表。于家成是蓝天野舅舅家的孩子,比蓝天野大一岁。
“陶老师可能不会来上课了,她躲在寝室哭呢!”于家成轻轻说。
“啥子事?”蓝天野瞪大了眼睛,十分吃惊,这天底下能有什么事让老师哭。
“周文才!”
“他?”蓝天野更搞不懂了。周文才是不听话,是不怕陶老师,可陶老师也不怕他呀,上课时,她常常批评周文才,有时还用教鞭敲上他两下。与别的男生不同的是,陶老师每每敲周文才时,周文才便大声大气吼“我又不是背打的!”。
“前天,星期六,陶老师男人不是来到了学校嘛,周文才知道她男人要来,晚上时,周文才没有回家,躲在陶老师寝室的窗外,将陶老师两口子的情话听全了。今天早上,周文才最早到学校,给班上的男生都讲了个遍,后来,不知是谁说给陶老师晓得了,陶老师没脸了,就躲在寝室不来,只哭,后来,班长胡小梅去看她,陶老师让胡小梅叫同学们自己看书。”
“哪我们不是有得玩了?”蓝天野听到这消息,虽然心里很不喜欢周文才,但说出的话却与玩相关。
于家成没回话,他在和一个男生下军棋。蓝天野见于家成没理自己,坐了下来,掏出本图书看。其实,昨天带回来的几本图都看完了,现在拿出来属于重复看,他的目的是要引起同桌沈小红的注意。
沈小红是学习委员,学习自然比蓝天野好,当然,也好不到哪去,上期的期末全公社统考中,她语数两科加起来也才五十八分,语文四十,数学十八。不过,对比蓝天野的语文十一,数学九分,她算成绩相当好的了。
“你有图书?是啥图书?”果然,蓝天野刚拿出来看,沈小红就偏过头来。
“《草船借箭》,讲诸葛亮的故事,我哥哥说是《三国演义》里的故事。”
“诸葛亮是《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我听我爸爸讲过,能不能借我看看?”
“行!不过,千万别弄丢了,这是我哥哥和姐姐在他们学校圆山中学借回来的。”
“这个我晓得!你哥哥我也晓得,蓝天宇,在虹关小学升圆山初中的考试中,他考了全公社第三名!你在家里时,咋不让你哥哥教你?如果他教你,你成绩肯定会比我好!”
“家里有干不完的农活,再说,我也没心情学,读个小学毕业,算得来小本账,别人整不到狗就算了!”蓝天野边说边又拿出一本看。
“你就这么点出息?我下学期可能要转学了,我听爸说,要把我转去河口区中心小学!”沈小红说到这儿时,语气有些许得意,并抬了下眼睛看蓝天野,竟发现他手上还有图书,便接着说,“你还有?”
“嗯!”
“到时还借给我看!”
“嗯!”
蓝天野刚答应,站在门口的一个同学忽然喊,“陶老师背着个背包走了!”听到喊声,同学们便涌向教室门。陶老师依然哭着,用手时而抹抹眼睛,她没有回过头来看学生,很快,她的背影就消失在操场拐角处。
陶老师走了,同学们自然也散了,背起书包陆陆续续回家。
蓝天野也背起书包,喊于家成走,他俩回家,能同一半路程,蓝天野的家要远一倍,于家成的家在中间。有时,蓝天野不想回家去就会到外婆家吃午饭,但他绝不去舅舅家吃,舅舅家不喊他吃是其一,其二是舅妈太啬巴,在整个大队也算远近闻名。
于家成见蓝天野喊走,便说,“天野,你先走,我还要下几盘棋,你回去时走梁上去,别走我家那条路,别让我家里晓得,这么早回去,又要干活,烦死了!”
“嗯,好吧,我走梁上那条路!”
蓝天野说后,先行回家了。
蓝天野走山梁回家路程要稍远点,并且要经过胡家老屋场。胡姓在河源六队是大姓,全队五十余户人家里,胡姓占了三分之一。生产队队长是胡华东,生产队会计是胡松年,是胡华东远房大伯家的儿子。在河源六组,胡姓是很有份量的。
胡家老屋场自然是胡家祖屋,但现在在老屋场住的只有六家,队长胡华东两兄弟,会计胡松年四兄弟,其余的都搬离了这里,到队里其它地方建了房。像赤脚医生胡来同胡来地两兄弟,就从这里搬到了蓝凌浩家下边,搬到小河边上了。
蓝天野通过老屋场,刚拐一个湾,忽然听到路外的山林边传来声音。好奇是小孩的天份,他立即猫住身子,往山林边靠近。靠近后,仔细一看,是陈水伦。
“看山老头?他在这里干啥?”蓝天野不动声色,又往近靠了些。
原来,昨天中午时,陈水伦在队长胡华东屋头吃饭,昨天是胡队长生日,他家里有客,一起坐了三桌。因为有客,午饭有点晚,下那场雷阵雨时,他们还没吃完。就是在饭桌上,一道闪电过来,陈水伦一声惊叫,原来他莫名其妙给提到院子中间,一道震耳欲聋的雷从头顶响过。
陈水伦当时身子一软,吓得尿了裤子,好在哗哗下着大雨,才没给人发现。“我这是要给雷打了么?”陈水伦不停地问,可雷轰过,却没轰他。陈水伦想站起身来,可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了。
惊恐的陈水伦猛然想起自己对不起父亲,这一刻,他突然醒悟,应该是自己不讲孝心就要遭雷打。
“水伦、水伦,你咋个啦?”胡华东的老婆李红玲反应迅速地冲进雨里,她伸手想扶起陈水伦。
“红玲姐,别扶我,让我还跪跪,可能是我爸吧,唉,我对不起爸!”
“水伦,起来吧,那年月,饿死的人多着呢,你爸不能因为这点怪你的,起来吧,身上都湿透了,来,我送你回去!华东,快,把伞拿把来!”李红玲没待陈水伦答应,手上用了些力,把陈水伦扶拉起来,接过胡华东递来的雨伞,把他往他家里送去。
李红玲把陈水伦扶拉进屋后,吩咐他自己换下湿衣服睡觉,陈水伦明显还在惊骇中,抖缩着声音说,“红玲姐,你快回去,家里那么多客人,快去忙!”
李红玲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
陈水伦脱了湿衣服,换了身干的,他在床上躺了下来,但刚躺下,他就坐了起来,他明显地还在刚才的惊吓中。
明天早上得早点去买点香火,买些纸钱,弄几个菜,得去祭拜一下已去世多年的父亲!陈水伦突然间想到了这些。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从破衣柜的一件烂衣服口袋中翻出一把角票钱来,去虹关集镇赶场。他割了半斤新鲜猪肉,打了斤散装白酒,又买了只卤猪耳朵,青菜什么的就不用买了,自己种的有两样,再不够的话,就去李红玲的地里挖点……
买好肉,陈水伦又买了些香和纸钱,急匆匆赶回来,将菜炒好,用篮子提着来了父亲坟前。
他点了香,摆好菜,跪着倒了些酒,他祭拜父亲时,顺便也喊了声母亲,他母亲死得早,埋的地方后来给开成了田,因而无法祭拜母亲。
陈水伦跪着时,痛哭流涕,说了很多惭悔的话。他说得专注,说得出神,丝毫没注意到旁边草丛的蓝天野。
“爸呀,我对不起你,你不让雷打我,证明你还是原谅我的,我到底是你的儿嘛!爸呀,我是心硬,可那年月真的吃不饱!不只饿死了你,我婆娘娃儿在你之前就给饿死了,爸,我心不硬点,我也就饿死了,爸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比我好,爸,至少你有两个后人,我后人都没有……”
陈水伦带着哭音说了阵后,就烧了纸钱,接着用篮子装了菜,起身回家。
蓝天野见陈水伦起身了,他飞快地沿山路往下跑了。陈水伦听到脚步声,他怔了怔,看清楚是谁后,嘴里骂了句“个小杂种!”
陈水伦回家后,心里终是松了口气,他把菜倒进锅里热了热,独自喝起酒来,只是命运真的有些捉弄人,他买的卤猪耳朵变质了,有毒,吃后,他拉了三天肚子,最后都站不起了,要不是李红玲三天没见,过来看看他,恐怕随他爸去了。
李红玲给他叫来赤脚医生胡来同,用了些解毒药,陈水伦总算熬过了一关。但从此之后,陈水伦不讲孝心差点给雷打的事便逐步传开,至于他是怎样不讲孝心的一些事也被扒了出来,譬如有一次,生产队死了头牛,每家分了几斤,陈水伦将牛肉炖在锅里,就要吃的时候,住在他弟弟家的老汉来了。他老汉就是听说大儿子家分了牛肉想来吃口牛肉的。
陈水伦无意间发现老汉来了,赶紧反身将牛肉用个盆装起来,将桶里的潲水倒进锅里,然后将牛肉盆端进里屋,用块木板往上一盖,把尿桶提到木板上。
陈老汉进屋来后,闻到牛肉香,就是找不到牛肉。陈水伦说,锅里炖了牛肉的,自然有牛肉香,但自己吃完了,没有了,锅里都倒进潲水了。
陈老汉知道儿子肯定把牛肉藏起来了,不想给自己吃而已,只得走,边走边咒,“你个遭雷打的……”
陈老汉在幺儿子家吃一年后,自然要到大儿子家吃一年,就是这一年,陈老汉在陈水伦家活活饿死了,所以才有陈水伦的真心惭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