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一家市中心的养老院，不算很大。但挺高端，挺优质的。
我从副驾驶上下来的时候，才看到艾彩躺在后车座上睡得像只猫！
我忍不住吓得尖叫了一声，转过脸，却迎上了温之言那副无奈的表情。
他用唇语告诉我：赶不走。
我无奈摊了摊手，心里多了几分勉为其难的妥协。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经历多了，看得也透了。所以，也没有那么执拗了。
我说：“哥，你看，我曾那么爱顾青裴。现在不也把萧陌当饭吃得挺开心么？要不，你就试试接触下艾彩？我觉得这小姑娘虽然脑子有点缺弦，但人不坏。”
我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很坦然……
送上门的，也不一定都是不好的。
萧陌看起来是个那么神秘那么危险的男人，但他要是真想害我，光往我的饭菜里下毒就已经够让我死好几次了。
同理可证，艾彩又乖巧又漂亮，对温之言还这么死心塌地的。
就算不喜欢，抱回家里暖被窝就当养个猫了，不是也挺好？
温之言叹了口气：“不一样，年年。你是重生的那一个，而我是死不了的那一个。这样对她不公平。”
说完，他转身看向养老院的大门。那件灰色的风衣穿在他身上，真是有一种又落寞又孤独的色彩。
我想，或许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男人有爱情，女人没有。
谁对我好，我就跟谁跑了。
但温之言不一样，被动的接受真的不是他的风格。
要是他真能做到，当初也不会跟纪苏霖错过那么多年了。
“你说谁脑子缺根弦？”
艾彩突然开口说话，我再次被她吓得心脏差点偷停。
看着她气鼓鼓地从后车座上坐起来，我一边扶着胸口，一边抱怨：“你干什么呀，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为什么要说啊?说了就不知道在背后怎么骂我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在背后说我坏话？”
我脸上有点发烧，只能不好意思地赔笑：“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说人家坏话还有不是故意的？难道有人拿刀逼你骂我了？”
艾彩不依不饶的样子，真心让我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吧，那我再次真诚地跟你道歉。好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去，陪温之言看看纪家父母？”
是没错。我们今天是来看纪春山和他妻子的，他们是纪苏霖的父母。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作为他们女儿生命的延续，我总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纪春山去年得了脑中风，偏瘫在床，不能动也不能说。
他的妻子患了阿兹海默综合征，早就不认识人了，每天要靠护工看着，在这疗养院里兜兜转转，好像生命的一口破钟，停不了也修不好。
如果人生到了弥留之际，会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那么我想，我大概知道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了。
进屋的时候，老两口都在。
纪春山只能保持这个侧躺的姿势，但他意识是清楚的。
“伯父，我来看看您和伯母。”
温之言牵着我的手，将我拉了过去。
“这位是晓萝，我和苏霖的妹妹。她也想看看二位。”
我怔了一下，但旋即牵起一丝礼貌而友善的笑容：“伯父，伯母，我……是苏霖姐的朋友。生前一直承蒙她的照顾，知道她一直惦念着二老。我……”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纪春山的情绪非常反常。
虽然他不能动也不能说，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从一进门起，就牢牢盯住了温之言。
对我，他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
也难怪，他并不认识我，却是认识温之言的。
当年他因为嫌弃温之言不是温家嫡出的正牌子孙，说了好多伤害他的话，逼他离开自己的女儿。
虽然那或许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最无私的爱，但终究还是断了他们的姻缘，也因此而彻底错过了一生的遗憾。
这么多年了，我其实总是不可避免地将自己陷入一种意识乱流里。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但如果温之言早就知道真相呢？如果，他知道纪苏霖有先心病，他还会不会让她救我呢？
坐在纪春山身边的，是他的妻子。我不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字，但见她眉眼之间有种与苏霖姐十分相似的柔和。
她已经没有成年人的心智了，所以笑起来才会显得特别慈祥，特别纯粹。
她正在剥橘子，剥了一半塞进嘴里，然后又掏了出来，递给我和温之言。
“吃，吃吃……”
她很热情，是请我们吃橘子啊。
那一刻，我心里难受得快要炸开。
我有一种冲动上去，接过那已经被咬烂的橘子瓣。
就当她是我可怜的母亲也好……
我与我妈之间的缘分仅仅十七年光景，而之前那份诡异的检查报告，又将我的人生推向一个有点迷离的方向。
但每个人生来都是有亲有养的，我不在乎将爱与亲情同化余热。
更何况，我的身体里拥有着纪苏霖的一部分。
看着老人家笑眯眯的眉眼，我不忍拒绝。
可就在我准备伸手接过去的瞬间，突然一只手冲上来，推开我，打掉了橘子瓣！
是艾彩！
她一张小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似乎有种特别坚定的光。
“够了！不要这样！”
老太太似乎被吓到了，脸上顿时呈现出一副小孩子犯错误的模样。
她搓了搓手，躲在纪春山的床旁。
而那只能发出呜咽声的老爷子，此刻只把双眼瞪得更加用力。
“艾彩！你干什么！”
温之言一把拉住艾彩的手，厉声呵斥道：“纪伯母已经不认识人了，她是病人。你要是不想来这里，随时可以滚，但你没有资格对老人家大呼小叫！”
我站在温之言身边，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也是疑惑不已。
艾彩的反应真的太反常了吧？她是教会的教徒，又是有信仰的护士，她怎么可能嫌弃生病的老人呢？
更何况，她那么喜欢温之言。明知道温之言忘不了纪苏霖，又怎么会对纪苏霖的父母这样不敬呢。
看着艾彩眼睛里的泪痕，红苹果一样的小脸因用力而显得有点扭曲。
“你们也知道她是病人？也知道她不认识人了？”
艾彩双拳攥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盯着我也盯着温之言。她激烈的情绪让我感同身受，却着实无法理解。
只能一言不发地等着，听着。
“他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即使你们惺惺作态地过来看望一眼，又能怎么样！他们感受不到温暖，更不懂什么才是尊严。你这样做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好，你只是在寻求心理安慰。你只是想要觉得自己能为纪苏霖做点事，不是么？”
艾彩的话落在我耳低，同时我相信，那也一样扎在了温之言的心里。
那一刻，我或许开始理解她的失控。
她大概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点醒温之言吧。
让他明白，人活着终究要往前看。所有的愧疚堆砌再高，也盖不过眼前值得珍惜的一具活生生。
“温之言……就算你，你无法喜欢上我，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你这个样子。继续消费你对她的思念……我要是她，一定会很看不起你的……”
说完，艾彩捂着嘴跑出病房。
老太太念念叨叨，老头子呜呜丫丫，温之言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护工进来，要给老人们擦身喂饭了。
我拽走温之言，在院子里找了一大圈，才发现捂着脸坐在凉亭里的艾彩。
我给温之言递了个眼色：“去劝劝。”
他面有难色。
我急了：“你弄过来的人，你自己搞定啊。”
“年年，我真的……”
温之言看着不远处的女孩，眼里情绪闪烁，却十分复杂。
“你真的很讨厌她么？”
我叹了口气。
温之言没说话。
“我觉得不至于讨厌吧。”
我自问自答，“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艾彩有些地方跟苏霖姐还挺像的。比如那个眼睛，哭起来的时候特别惹人怜惜。还有那个嘴唇，都有微微上扬的小弧度。听说那样的人内心很强大，表面上的微笑，心里却守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沉重。”
“你怎么知道阿霖哭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温之言问我：“你见过她流泪么？”
“有一次啊。”
我想了想：“就是我重病，她在你那照顾我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她给你擦相框，一边擦一边流泪……”
说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都那么多年的事了，还提这一茬干什么呢？
不过还好，温之言脸上倒是没有特别黯然的神情。
他只是望着那边的艾彩，良久才开口说：“你不要再劝了，我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共度余生，却唯独艾彩不行。”
说完，他提步向那女孩走了过去。
我愣在原地，傻傻的都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我听不太懂我哥的这句话，就如我这么多年也看不太懂他这个人。
纠结了一下，我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劝艾彩了。
于是我一个人慢悠悠往外面走，想到停车场那边等他们。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飘了过去。
真的是飘过去没错，在这里肆无忌惮骑哈雷车的，不用飘来形容，又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纪瑞！”
我叫出那个少年的名字。
他怔愣了一下，回头，也认出了我。
“阿姨！”
我：“……”
上手按住了他的机车笼头，我狠狠瞪着他：“会不会说话？一见面就上房揭瓦。”
“开玩笑的，小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纪瑞俯身压在车前端，眯着那双漂亮的单眼皮，可是眼神却有点刻意的闪烁。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眼睛有点肿，似乎刚哭过的样子。
于是我又好奇又疑惑，有意无意往他眼睛上捕捉着。
“我陪我朋友来看老人的。你呢？”
我越是盯着他看，他越是躲躲闪闪。
最后索性上手推搡我一下：“哎呦你看什么呀，我脸上有花啊？当心我在这里喊人，说你戏弄良家小男生。”
“就你还良家小男生？”
我撇撇嘴，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喂，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姐开心开心？”
这句话，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那天他在车子里看到我哭，就是这么怼我的，我特么记一辈子。
“谁哭了？我就是风太大了迷眼了。”
“谁让你在院子里还骑机车的？风大活该。”
“喂，我们都半个多月没见面了，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这么冲，我招你惹你了？”
显然，纪瑞对我这样的态度很是不爽。
我却有点懵了：\"什么意思？敢情你这几天，还数着日子想见见我么？\"
我知道纪瑞在顾氏后面的传媒公司做兼职，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就遇到他了。
“是啊，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的。我就不会天天早上等在那里了……”
纪瑞怨念地看了我一眼，我却只能假装听不懂，摊摊手，我笑着搪塞道：“喂，你还没说你到底来这里看谁呢？”
“我看……”
纪瑞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叫我。
“晓萝姐！”
是艾彩？她和温之言一块过来了。
我见她似乎没什么事了，于是也舒了一口气。
招招手，我说：“艾彩，哥！这位是我朋友纪瑞……”
“哎？”
可还没等我介绍我哥和艾彩呢，我就看到纪瑞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奇怪。
他放开单车，冲着艾彩就迎了上去，同时诧异地说道：“你们认识？”
这下子，轮到我懵了。
看看纪瑞，又看看艾彩。我脱口一句：“怎么？你们也认识？”
“当然认……”纪瑞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艾彩突然像个暴怒的小豹子一样冲上去！
“你给我闭嘴！谁认识你啊！”
一把扯住纪瑞的耳朵，艾彩气得直跳脚：“你这混蛋！我跟你说过我少次了，不要跟踪我，不要骚扰我！我对你没有兴趣！”
“喂！你疯了吧！你……”
纪瑞被她扯得大叫，一只耳朵也已经变得通红通红了。
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开，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然后就看到艾彩三两步跳到了温之言的身旁……
她一把抓住温之言的胳膊，她气呼呼地哼了下小鼻子：“我告诉你，这才是我男朋友，温之言。这位是他的妹妹纪晓萝。纪瑞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天开始，咱俩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听明白了没有！”
纪瑞的脸上闪过一抹无血色的苍白，我确认我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