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个个走出唐斌的家,外面传来鞭炮的声声响。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但心里一直是沉甸甸的。
在任性与目的之间穿梭的矛盾,让我欲哭无泪。
唐斌说,让我们回去过年,不用再顾念他一个孤老头子了。可他却并不知道,我们每个人都跟他一样,要么失去双亲,要么失去家园,要么失去所爱,要么失去回忆。
我们同样孤独,同样不知所措。同样感受到一点点的温暖,就恨不能寄生到拥抱里。
我们也同样,很想陪在他的身边。这种强行做一家人的感觉,其实是很微妙的。
“要不,我们回去跟他道个歉吧。”提议的,是甄珠。
她说,好不容易忙了一个下午,饭总要吃一口吧。
她是个坚强如机器人一样的姑娘,根本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我们没有人回应,却又一个一个的,返回了楼上。
门还是虚掩着的。
屋里满满一桌子的丰盛,渗透着萧陌长久以来发挥最稳定的厨艺。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告诉萧陌——
嘿,你知道么?你以前是个私房大厨。
有时候我会想,说起真正的正常人的生活,该是怎么样子的呢?
盘下一间店面,一半做设计工作室,另一半,做私房菜馆。
我和萧陌可以隔着两个窗户看到彼此忙碌的身影,晚上关起门来,各自交换着计算每天的流水。
我们的世界里,可以再也不要有鲜血的颜色。
客厅的小方桌旁,有五个凳子。
我,萧陌,唐斌,甄珠,萧鸿渐。看似正好。
但每个人又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是了,之前还有吕医生嘛。
这会儿他走了,但当时已经摆好了第六张凳子。
现在,凳子少了!
“爸!”
甄珠一个箭步冲进房间,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喊,是发自内心的紧张与关切。
我们几个人随后跟着冲了进去。
唐斌踩在凳子上,头上套了一条麻绳。
正要踢到凳子的瞬间,萧陌和萧鸿渐左右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了。
老人的眼里留下浑浊的泪水,他看不见,只能伸手去摩挲。
我知道,唐斌不算老。也就四十多岁而已。
当初给我治病的时候,他还是个保养得当,温和绅士的主任医师。如今,三年囚禁摧毁了他的意志和健康,唯一牵挂的女儿就像他的灵魂支柱——
我们编造的梦并不美,我们的动机也很没有人情味。
但甄珠叫了他半个月的爸爸,用拙劣的手法为他烧制一日三餐,洗衣擦身。
人是感性的动物,我相信。他们在危机的时候可以獠牙相向,在孤独的时候也可以报团取暖。
“爸,以后,我给你当女儿好不好,你别做傻事好不好!”
甄珠哭了。
我看着她如是动容的情绪,越发相信那绝对不会是出于演技。
在我印象中,甄珠是个非常不接地气的女人。
她从小被养蛊一样的方式历练出众,像个冷冰冰的机器杀手。
她以对萧陌的服从自居而骄傲,以为那种超脱自我的追随,就是爱。
可是,当她眼里出现除了非黑即白的色彩时,一切才会变得不一样。
那一刻,我的泪水同样盈满了眼眶。甄珠都可以,为什么我却不行?
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就没有别的值得珍视的了么?
我迫切希望,上天能赐予我另一段深刻的羁绊。
哪怕是路边捡到一只小猫小狗。
双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想,或许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是另一种程度的释然。
它的父亲是谁,本来也不重要吧。
唐斌被救了下来,舒缓了几分钟,才吐出一口浊气。
“你们……”
“爸!”
甄珠与他抱头痛哭。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我二十年来就只叫过你一个人爸爸。唐韵不在了,我给你做女儿行不行?你别赶我走。”
唐斌抚摸着甄珠的长发,空洞的瞳孔中,同样泪意盎然。
“可是在我身边,会很危险的。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唐斌的话里,充斥着真实的理智。
他看不见我们任何人,但眼神却足够诚恳。
“傻丫头,好好的孩子怎么不找个合适人家过日子?为什么偏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呢?当年我带队接受圣天使的病例研究,就知道那是一个非常人能触及的巨大黑洞。在利益去权利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是蝼蚁。我也是人,我只想平平安安地保护好我的女儿。可我知道,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我们搀扶着唐斌,一路来到饭桌前。
菜虽然已经有点凉了,但口味并没有很打折扣。
甄珠给唐斌夹了鸡腿,萧鸿渐又忙着给甄珠夹鸡翅。
我和萧陌对视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唐斌说,柜子里有酒。当年藏在家里的,后来一直没机会喝。
甄珠去拿来,我看了一眼,是老牌子的黄酒,用电暖壶温一下,配着蒸大闸蟹,简直人间美味。
“你不能喝酒吧?”
我看看萧陌,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夹克,看不出伤势状况。
“没关系,总长以前受伤的时候都用酒精来抵御疼痛。”
甄珠随后答应着。
那口吻,充满了随意。
我看到萧鸿渐张罗前后去帮她准备,故作揶揄地看了萧陌一眼,我说:“你完了,你的小迷妹彻底对你没兴趣了。”
萧陌侧过脸,神情若有所思:“除了于桃和甄珠,还有谁喜欢我?”
我正在吃一块糖醋小排,一听这话差点噎死我自己。
但不得不承认,这么雷的问题换任何一个男人问出口都会让人觉得猥琐。
可萧陌问出口,却不大一样。
我眨眨眼,叹口气:“还有我,你信么?”
萧陌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甄珠和萧鸿渐过来,把酒分发下去。
大家举杯,说了新年快乐。
唐斌有感而发,说自己这辈子过得最难忘的一个新年,是在圣天使福利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刚从博士毕业,并没有立刻进入基层医院,而是在抗癌类研究院做研究员。圣天使孤儿院当期现存六十八个儿童,十名教师和志愿者,分别在一年之内被确诊各项恶性癌症。
“在我的印象中,骨癌有十八个,血癌有二十多例。还有一些不太常见的,比如视神经肿瘤等。”
唐斌一边叹气,一边说:“我的研究方向主要是人体癌细胞原发性应激突变,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指,因外界辐射干扰,化学吸入等导致的。这类跟遗传学不同,人体癌细胞恶性增值的可控范围,有先天也有人为,这个你们明白吧?”
“明白,就是说,您这边要做的就是减少日常生活中可诱发人体癌症因素的存在。”
萧鸿渐率先开口道,“我听说过一个案例,是我旗下一个女艺人的事。她讲她十五岁就来叶城打拼,主要就是为了给父亲治病。而她的父亲以前是一个炼油厂的工人,一次在院子里捡到一条白色的金属链子。他以为是谁的手表带,或者值钱手链什么的,于是就揣在了裤兜里。那会儿他们都住在工人宿舍,三天后,他父亲就出现了恶心头晕乏力等症状。紧急送去医院后,发现他的大片脏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尤其是左侧大腿,从根部开始溃烂。最后才知道,他是被放射性元素辐射了。他捡到的那条链子,就是放射性元素载体。后来,虽然依靠截肢而保住了性命,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父亲罹患了肺癌,骨癌,脑内胶质瘤,大大小小的器官,癌变速度十分吓人。在受了好多折磨以后,还是撒手人寰了。”
唐斌点头说:“没错,放射性元素的致癌程度很高,有些化学药品也一样。通过水源,毛发,肌肤接触,都能诱发人体的癌变。当时圣天使福利院出现这个状况后,很快就引起了当局的重视。我们成立了专人调查小组,在整个孤儿院的每一寸角落提取样本。最后发现——”
我紧张地盯着唐斌:“是怎样的?”
“水。”
唐斌叹了口气,摇摇头。
“是井水。我们在福利院后院那口井里,发现了DTN1900的样本。”
唐斌话音落定的瞬间,就听啪一声,萧陌的筷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同样还有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甄珠。
“DTN1900?”
我和萧鸿渐是局外人,自然不明白那是什么。
于是只能转头看向萧陌,寻求解释。
“那是全世界闻声色变的一种放射性元素,进入人体后很难排出。早在三十年前就别列为特级危险品,全球被禁。但是会有一些恐怖集团,或者是不法军火商,他们极尽所能要得到这类原株,用于制造大规模的生化武器。”
我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饭菜顿时就不香了。
可以想象一下,一枚这样的炸弹投下去,整个村子的人都会罹患各种恶性肿瘤。
然后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
“所以,当时的整个圣天使,就没有人幸存了么?”
“当然有。”
唐斌叹了口气:“但所谓的幸存者,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幸存者。因为他们很巧的,在出现大规模爆发病症之前,就离开了圣天使。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另外还有两个志愿者老师。他们因为去外地拉赞助,正好两个月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