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程心从没想过萧慕安会送这样的新年礼物。那不仅仅是一栋房子，那是一个家，是她藏在心底的梦。更令她欣慰的是，萧慕安与陈纪之间如兄弟般的友善和睦。
似这般心想事成，幸福安宁，孟程心睡梦里都忍不住甜甜地笑。只是她不知道，看着她这样幸福的程元正忧心忡忡。
程商还没有出现，她不知道他会何时出现，也不知他会做些什么。她只能日日祈祷，祈祷程商能来见她一面，让她有机会化解他心里的怨恨。
许是上天怜她一生坎坷，元宵那夜，她从许家吃过晚饭回到傅宅时，竟隐隐看见一个人站在傅宅大门前的榕树下。
“是你吗？”她迟疑着走过去，轻轻唤了声。
那男子穿着黑色的棉衣，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带着一顶帽子，路灯下，脸几乎看不清。
他没有回答，身子侧了侧也最终没有转过来。
程元迟疑地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急忙转身走开，右脚一跛一跛的，似有不便，程元一瞬红了眼眶。
“哥哥。”她哑声唤道。
那男人怔了怔，一瞬定住了脚步。
“阿元，父亲母亲不在了，还有哥哥，我们兄妹从此以后一条命。”程元学着他的口吻哽咽着说道，凝眸看着他的背影，“哥哥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那男人的双肩颤了颤，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皮肤黝黑，皱纹深陷，两颊瘦得颧骨微凸，只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还依稀可见当年那清风朗月、剑眉星目的少年。
程元的眼泪再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的肩头，无声地啜泣。
程商的眼角凝起一点晶莹，颤抖着抬起手揽住她的肩，像幼时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傅宅里，秦霜已经休息，新请来的帮佣里，没人识得程商的样貌。何况程商被病魔折磨，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就算拿着照片比对，也未必能认得出。
程元为他煮了碗元宵。她的手艺很好，程商看着那元宵，忽地想起同样精于厨艺的母亲。
自程家没了，他们兄妹就来到傅家。那么多年，他们几乎把傅家当做了自己的家，却是而后的种种，令他们错身分离，各自孤苦飘零世上多年。如今同桌而食，真是恍如隔世。
“五月的时候，有人拿了一半的钥匙来找我，是你的人，是不是？”程元心情起伏，没有胃口，轻轻放下筷子问道，“你那时就已经找到了我，为何不和我相见？”
程商慢慢嚼着口中的元宵，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半晌，他才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来。
“我那时见你的女儿和蒋筠正斗得酣畅，以为她是为你出气，报复萧家，便没想插手。之后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出去过一段时间。没想到，回来一看，她当真爱上了萧慕安，还真嫁给了他。”他说得十分冷静，十分坦白，声音生冷里似乎带着一丝对孟程心的失望。
“心心与慕安是真心相爱的，他们的相遇与过往恩怨无关，他们的相恋更不该被那些事情左右。”程元说着，有些痛心地看着程商，“哥哥，她是你的外甥女呀，是我唯一的女儿。”
程商的眸光颤了颤，良久才低声道：“就是因为她是我们程家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所以我才有些失望！”
他抿唇看着她，唇角挂着一丝冷笑，“阿元，是你没有教好她，还是你忘了告诉她，当年是谁逼得你伤心欲绝，是谁害得我差点惨死！是谁想要程家的家产，哄着我们兄妹说婚约可以作废，到后来又说不要的时候就不要，弃我们如同流浪小狗！”
“哥哥，当年的事情各有难处，你明明就清楚，傅家二老收养我们，悉心照顾培养多年，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无论他们如何，我们也不该心存怨恨的，不是吗？”程元柔声劝道，伸手拉着他的衣袖。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本就欠我们程家恩情，他们教养我们原就是报恩。我们本就不欠他们什么，倒是他们欠我的！蒋筠欠我这条腿、这身残躯，而傅家欠我一个孩子！”程商睁着眼睛嘶吼道。
程元惊得向后缩了缩，眼眶里的泪水一晃便落了下来。
她知道的，秦霜之前跟她说过。敏敏嫁给萧天佑时，身怀有孕，是程商的孩子。因为傅敏未婚有孕，傅爸爸差点要打死她，萧天佑为救下傅敏，为救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才答应娶傅敏。
只是傅敏与萧天佑成婚后，傅妈妈担心她若真的生下程商的这个孩子，以后在萧家难以立足，便偷偷换了养胎药，将这个孩子给打掉了。
失了那个孩子，傅敏的精神便开始不太对，整日癫狂，哭闹不休。萧天佑心疼她，成日陪着，悉心照顾。蒋筠与傅妈妈商量着趁此机会下了药，才促成了他们的夫妻之实。
傅敏怀上萧慕安后，误将这个孩子当做她和程商的那个孩子，精神竟日益好了起来。可萧天佑自责悔恨，便很少再回家来，更不肯见萧慕安。
萧慕安四岁那年，傅敏带他回傅家给傅妈妈过生日。却是那一天，傅宅后院发生了命案，年仅四岁的萧慕安被扔进后院的湖水里差点溺毙。傅妈妈一头撞倒在湖边的八角亭边，送去医院时，抢救无效死亡。
傅敏一身是血地缩在亭下发抖，看见人又是哭又是笑的。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都猜测着说是傅敏的疯病发作，错手伤了自己的母亲，还将萧慕安扔进了水里。
可程元记得，萧慕安说过，在他残存的记忆里，那天他见过程商。
“是，那天我在。”程商毫不掩饰地说道，“当年我不想连累你，让你受制于蒋筠，所以独自离开了医院，重伤昏迷在路边，被一对日本夫妇所救，带去了日本。”
“我在那边养伤，装了假肢，帮人做事，历经四五载才回到H城。我原以为，那是我的孩子，以为萧天佑是君子，以为他不会伤害我和敏敏的孩子，以为他心里真的只有你。”
他说着，有些激动，“可是不对的！我抱着萧慕安，问他几岁时才发现不对！我问敏敏，敏敏却痴痴傻傻地说不清楚。秦霜在后院看见我，便把傅妈妈给叫了来。傅妈妈怕影响敏敏声誉，把人全支开了，她叫我死心，说那个孩子已经打掉了，说萧慕安是萧天佑和敏敏的孩子。”
“所以，是你害死了傅妈妈？是你将慕安丢进水里的？为了报复！”程元揪着胸口，艰难地问道。
程商呆了呆，猛地转身回道：“不是！不是我……”他的话没说完，整个人便似被定住了般，怔怔地抬头望着楼梯方向，双唇微颤。
程元转身望去，傅敏不知何时起来了，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楼梯口，歪着头看着他们。
“敏敏。”程元看见她，忙上前去扶，一个劲地安抚着摸着她的头发。
傅敏今晚很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程商，不哭也不闹。
“敏敏。”程商上前半步，轻声唤了声，却发现傅敏双眼空洞，没什么神采，更不认识他一般。
“她……”他疑惑地问程元，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有些微红。
“她患失心症很多年了，从那年傅妈妈莫名惨死之后。”程元低声道，有些幽怨，“哥哥一心只想报仇，那敏敏的仇该向谁报？”
程商眸光暗了暗，双拳不由攥紧，“当然是萧家，蒋筠还有萧天佑。”
“是吗？”程元苦笑，“傅家二老早走，敏敏这些年，若不是蒋筠大度，天佑哥宽厚，早已不知过得如何凄惨。向他们报仇，报的是你自己的仇，灭的却是敏敏的恩。她一心爱你，只想着你，为你未婚先孕，受尽唾骂耻辱，为你疯癫成狂，你却伤她母亲与孩子。哥哥记恨怨怼旁人的狠心，那自己的狠心该怎么来偿还！”
程商一怔，身子向后仰了仰。
程元看着他，认真道：“当年为救哥哥性命，我放弃天佑哥，从蒋筠那里拿来钱给你治病。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弃我而去，累我孤身寻你多年。你说是不想拖累我，可你答应过母亲，永远照顾我，不离不弃，你是否也对不起我？”
“是，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敏敏。”程商终于奔溃得垂下头来，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流下，都是伤心与悔恨。
“放过他们吧，放下仇恨好不好？哥哥。”程元柔声说道，拉着敏敏走到他面前。
“就当是为了我和敏敏，我的女儿孟程心，她可是你唯一的外甥女，她已经有了萧家的骨肉，慕安亦是敏敏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他们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们让他们幸福好不好？不要再将我们的不幸延续到他们身上。”
程元泣不成声，傅敏的眸光闪了闪，忽地也伤心地哭起来。程商心口一痛，伸手想抱抱她，她惊恐地缩进程元怀里。程商看着她，颓然地垂下手，大颗的眼泪直往外流。
“好，好。”他低声呢喃，咧着嘴大笑起来。傅敏吓得不敢再哭，只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程商垂眸看着她们，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哥哥。”程元急忙跟出去，傅敏却拉着她的衣袖，也大喊。程元拉着她跑出去，茫茫夜色里，已再没有人影。
餐厅里，元宵还浮在碗里，程元颓然地瘫坐在地，悲痛地哭起来。傅敏亦学着瘫坐在地，嗷嗷大哭，惊动得一屋子帮佣保安都跑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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