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渊政王殿外求见。”
凌玺负手立于窗前,眸色沉沉,嘴角却仍是带了一丝笑意:“路途遥远,皇叔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很辛苦吧!”
他取出书案上那一支墨色长盒,轻轻解开红绳,现出其中一轴画卷。
他眼底藏着一丝光,指尖摩挲着,将画卷缓缓展开。
山林葱葱,河水潺潺,白衣少年骑于马上,拉弓射箭,瞄准了画外人,眸光明亮,笑容轻狂。
而左上角小字题词: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正当年,紫金空铸,万里黄沙无觅处。
沉江望极,狂涛乍起,惊飞一滩鸥鹭。
鲜衣怒马少年时,能堪那外贼南渡?”
当年的皇叔,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皇宫,太和殿。
“陛下,摄政王在东宫待了约有半日才离开。太子殿下防范严密,属下未能探听到二人谈话事宜。”
“虎符呢?”
“东宫未曾搜出。”
“咳咳咳……”皇帝猛咳几声,吐出一口带着浓痰的血,半晌才顺过气来,“他这是要兵变了!””
“陛下保重龙体!”
“呵呵,保重龙体?”皇帝冷笑一声,嗓子如破音箱一般衰败,只勉强能听清说了什么,“朕体内这毒……遍寻太医也查不出缘由,事到如今,只能眼睁睁等死……如此深仇大恨,能有谁?还能有谁?”
“可这些年,陛下待他不薄……”
“不薄?”皇帝胡乱摆摆手,“这话也就说说罢了,皇宫吃人不吐骨头,你我……咳咳咳,心知肚明……”
“可虎符有四分之三都归于渊政王之手,三军皆为其号令,微臣当如何是好?”
皇帝盯着头顶的明黄色鲛纱,苦笑不言。早知今日啊……
凌彻回府更衣,顺口一问:“夫人呢?”
“夫人醒后将随侍都撤下了,只传了胭脂巷的莫三娘和相府的陪嫁丫头。”
凌彻眯了眯眼,心下略有些不安,却还是忍住了,径自走向书房。
“你去通传一声,稍晚本王陪她用晚膳。”
“是。”
这厢唐九正与莫三娘核对潮州分舵中罗嫣留下的几颗钉子,商讨如何利用其将罗嫣引出从而一举拿下。而叶桀统领大局,天罗地网各个桩子皆已拔除,独留下了几个暗桩充当诱饵。
此役过后,天罗地网元气大伤。除司洲总舵、青州分舵尚留主力外,潮州分舵几乎崩盘,京城分舵与漠北分舵彻底废弃。唐九几乎是死了又死伤了又伤,更是无余力重整旗鼓。好在先有林玄这个狗头军师将司洲总舵治得如铁桶一般,又因与罗嫣不对盘免过一劫;后有叶桀铁腕清肃,倒是撑了下来。
唐九交代了一通,只觉脑子沉沉的,难受得紧。
“唐主,你伤重未愈,还是多多休息的好。”三娘眉眼染上忧色,忙不迭劝道。
亦儿将枕头垫低了些,小心搀扶着唐九躺下。
“小姐,如今战事已了,亦儿只想陪在小姐身边照顾,还请小姐别再将亦儿送走了。”
唐九抬手揉了揉脑袋,黛眉轻轻弯了弯,苍白的脸上添了两分笑意:“好,不送走。”
莫三娘领了指令,也放了一半的心。她笑笑道:“唐主得上天庇佑,前后两次在漠北死里逃生,现下看来必有后福呢!”
唐九苦笑:“有什么后福?这身子骨孱弱得很,又受了这么些伤,只怕要好些年才能养回来。天罗地网我已全权交给叶桀,如今也不过占着总舵主的名头罢了,既不管事,无以服众,废人一个,又有何用?”
“你呀……”莫三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压低了声线道,“如今占了渊政王妃的位置,又得林玄百依百顺,天下女子无不梦寐以求,你却还在计较天罗地网的得失?”
唐九轻轻蹙眉:“我与林玄,不过沾了些利益关系。他图我天罗地网遍布天下可为他所用,我图他摄政王位高权重,能带我脱离相府这个坑。又何来百依百顺之说?”
莫三娘愣了愣,只觉得唐九眉目清冷,还添了两分郁色。
亦儿一旁瞧着,忍不住开口问了:“所以小姐,您当日逃婚,是利用王爷逃离相府便过河拆桥么?”
唐九默然。
只听得亦儿又问:“可您当日分明是怨王爷未曾坦言相告,怨他骗您多年,一气之下才逃婚的呀!”
唐九当下冷了眼,语气不耐:“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我与林玄相识多年,自是有几分交情在的。他无故骗我近十年,谁人不气?”
亦儿噤了声,心想天罗地网哪个不是与林公子相交多年,却也没见谁这般……她垂着眸子,不敢多言。
门外,林玄负手而立,目光森冷。
离鹰悄悄抬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小心开口:“王爷……夫人她……”
林玄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语气平静:“使些小性子罢了,无妨。”
离鹰点头,上前一步扣了扣门:“夫人,王爷传话,稍迟会来墨园与夫人一同用膳。”
顿了顿,唐九扬声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玄在门外站了片刻,终是垂了眼,掩去眼底一丝落寞,转身离开。
呵,逢场作戏……
“小姐,刚才的话,是不是被听去了?”
唐九抿唇不答,离鹰是林玄贴身侍卫,听到了什么,定会事无巨细全然告知。
可她又自认为占了理,自觉将此时抛诸脑后了。
晚膳倒很是丰盛。想来林玄特意交代过,王妃伤重,滋补之物不能断,得好好养着。
林玄沉默不语,不时为她盛碗汤。唐九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喝。
亦儿在一旁干站着,只觉得气氛怪异,不敢说话,更插不进手伺候唐九用饭。
唐九正喝汤呢,猝不及防手抽筋竟打翻了汤碗,立时一片狼藉。林玄飞快起身将她挡在身后,唯恐烫到了她。
亦儿顺势张口:“小姐,奴婢来收拾吧!小姐方才不是有话要问王爷么?奴婢收拾干净再重新布菜。”
唐九:“……”
林玄倒没说什么,只小心扶着唐九重回榻上。
唐九默默不语,习惯了林玄平日的插科打诨贱兮兮的模样,忽然之间这么正经严肃,她竟感到……有些发怵……
她偷偷抬眼瞥了瞥林玄的脸色,轻咳一声,抬头正视林玄,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没吐出来,复又垂下头去,不再看他。
林玄手把手的替她擦干净了手指,又给她换了件干净的外袍,一言不发的扶着她坐下。
唐九面上发热,忽然想起下午说的那句逢场作戏,只觉心脏抽了抽,柳眉微蹙。
“有话跟我说?”一眼看穿的她心底的纠结,林玄终于大发慈悲。
“啊?”唐九一惊,脑子里骤然变成一团浆糊,直勾勾的盯着他,许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林玄眸色微沉,正要开口,却见唐九目光轻闪,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你……你长得真好看……”
此言一出,唐九陡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原本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小脸顿时爬上了红晕,不安又羞怯的目光轻轻扫过,我见犹怜,挠得他心头痒痒。
林玄低低一笑,半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倾身附在她耳边:“哪里好看?”
唐九手忙脚乱的推开他,感觉酥了半边身子,耳朵麻麻的发痒。
“你你你你……你给我出去!”唐九急了,指着大门凶狠狠道,“你这个……你这个……”
她本想说登徒子,又觉得不符合她堂堂天罗地网总舵主的身份,反而像个娇滴滴被街边恶霸调戏的良家。更何况……这情景,怎么听都像打情骂俏啊……
为何男人都喜欢以色诱人???
她这一卡壳,林玄也见好就收:“好了,不冷战了,好好吃饭,身体重要。”
唐九抿唇,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点点头,抱着林玄的胳膊,缓缓起身:“吃饭吧!”
翌日,渊政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叔呢?”禄鸢公主一下马车,不顾府兵阻拦,径自向书房冲去。
“公主,王爷吩咐了,今日不见外人。”
禄鸢公主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本公主与皇叔一年多没见了,狗奴才谁敢拦我?”
府兵不敢动手,只得跟在禄鸢公主身后,跟到内院,已是急得不得了。
书房门口,离鹰只身挡住大门,冷冷道:“王爷吩咐,今日概不见客,公主请回。”
禄鸢公主眉毛一竖:“大胆奴才,皇叔向来对本公主关爱有加,你敢拦我,皇叔定会治你的罪!”
离鹰依旧面无表情,冷冷重复:“王爷吩咐,今日概不见客,公主请回。”
“你……”禄鸢公主咬牙切齿,一把推过身边的小宫女,狠狠道:“你去!”
小宫女讷讷应声,看了眼离鹰,似是发了狠心一闭眼,便朝书房冲去。离鹰一步挡住,剑已出鞘,却见小宫女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离鹰一愣,暗叫不好。
禄鸢公主冷笑一声:“大胆奴才,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非礼本公主身边的人,来人,将他的手剁了以儆效尤!”
离鹰眉头一皱,几个太监便冲上来试图按住他。他剑握在手却不敢轻举妄动,在王府杀了宫里的人,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王爷如何打算。
“住手。”清冷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禄鸢公主欣喜唤道:“皇叔。”
林玄开门,瞥了眼身边的离鹰,淡淡道:“你退下吧。”
离鹰收剑回鞘:“是。”
他掀了掀眼皮,掩去眼底的不耐,冷冷道:“不知禄鸢公主驾到,有何贵干?”
“皇叔,你离京一年有余,鸢儿……很想你。”禄鸢公主羞红了脸,低头绞着手帕,与方才的盛气凌人判若两人。
林玄自认为不是什么好男人,也实在是没兴趣听一个后辈在此倾诉衷肠,挥手打断道:“现下也见了本王的面,公主请回吧!”
禄鸢公主愣了,眼底盈盈含泪:“皇叔……鸢儿就这般惹你厌烦么?”
林玄眯了眯眼,周身气压沉沉,阖府暗卫皆是摸上了身侧的武器。
“这么热闹?”一个轻盈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我来的不巧?”
四下皆静,唐九坐在轮椅上,神色平平,身后亦儿悄咪咪的瞪了两眼禄鸢公主。林玄两步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伸手抚上她的肩。
“初春寒凉,怎的穿的如此单薄?离鹰,将本王的白虎皮大氅取来。”他语气深情,全然不似作假。
唐九看戏一般瞥了眼站在一旁怒火中烧的禄鸢公主,轻笑一声,语气矫情又做作:“妾身谢过王爷……”她眼底藏笑,“王爷这么一说,妾身倒真觉得冷了……王爷为人家暖暖手可好?”她假模假样的搓了搓手,又不经意朝禄鸢公主看过去,道,“哟,公主殿下驾到,怎么都在这儿干站着?来呀,给公主看座!”她笑眯眯的,“臣妇有伤在身不便行礼,未免王爷心疼,还请殿下宽宏。”
林玄顺势道:“都是自家人,鸢儿自小没了娘亲,本王多年来视鸢儿如己出,夫人也算得上鸢儿半个母妃,何必如此见外?”
唐九:“……”
亲自上阵上演一出情敌变母女的戏码,她只觉得三观尽碎,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心里对林玄的下限更是刷新了无数遍。
禄鸢公主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彻底崩断,她近乎癫狂的向唐九冲过去,目光蘸毒一般阴冷,誓要与她同归于尽!
对上那眼神,唐九一怔,林玄起身挥手将人逼退,冷冷喝道:“禄鸢,不得无礼!”
禄鸢公主在那一瞬恢复清明,再抬眼间竟是泪眼婆娑。
“皇叔,你明知道……你明知道鸢儿对你……可你为何?”她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哭得伤心,“为了这个贱人,你竟半分……半分旧情也不念,如此急着与我划清界限……凭什么?你凭什么?”
唐九自觉身为一个局外人,看着美人梨花带雨,竟也生出几分心疼来。
可林玄却依然面无表情,眼底甚至多了一丝不耐:“来人,送公主回宫!”他转身扶着唐九的轮椅,冷冷道,“不从者,斩!”
倒是很少见林玄这般动怒,唐九挑挑眉,多看了禄鸢公主两眼。
“你跟她倒似颇有渊源,否则也不至这般。”唐九拢了拢大氅,漫不经心道。
林玄默然不语。
“禄鸢公主生母乃十五年前过世的淑妃,彼时公主年幼,过继到皇后膝下。你与禄鸢公主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想来与那淑妃……”
林玄低低一笑:“如此关心本王的事,夫人情深义重,本王心领了。”
唐九嗤笑一声,再不多言。
宫里有林玄的纵容,加上钟离的潜伏,总算探得不少事。
虽手中没有证据,但唐九也猜得到,当年淑妃的死,十有八九与林玄有关。当今皇上对林玄这般纵容,总不可能真是因为兄弟情深。林玄行事张狂,扣住虎符拒不归还,至今宫里竟也没有半分不满的意思。要说如今真正的掌权者,是林玄才对。
可林玄一介闲王,白领了摄政王的名头,多年来在朝中并无半分拉拢之势,也明摆了对那皇位并无兴趣。皇帝这么多年竟容这个眼中钉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不早早斩草除根,反而在天下人眼里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实在是令人不解。
看出她在想什么,林玄无奈开口:“宫中秘辛可不是那么好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灭的口我也灭了个干净,待我与皇兄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笑了笑,“不过,你要查,我不拦你。”
唐九笑:“你可想好了,我要查的是你,到时候被我揪住了把柄,你可不能灭我的口。”
林玄盯着她轻薄无一丝血色的唇飞快开合着,忽然很想看看这樱唇充血后是什么模样。
他咳了咳,目光挪开:“总要有些野史流传后世,这不是你说的歪理么?”
“什么歪理?我创建天罗地网的初衷,就是为了后人在考察时能最大限度的还原历史真相,推动时代的发展进步!”唐九说的振振有词,毫不退让。
林玄笑:“你确定这是你的初衷?”
唐九抿抿唇,稍稍退让一步:“好吧,初衷是自保活命,天罗地网能变得这么壮大谁也没想到,起初大家也只是报团取暖罢了。不过现在,天罗地网的目标很伟大,一切为了天下百姓!”
“切,说的这么掷地有声,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说的那是夫妻……”唐九纠正,“咱们这都是同僚,出了事就跑很正常。”
“小九……”林玄忽然开口唤道。
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唐九偏头看着他:“怎么了?”
“你若无法永远支撑天罗地网,与朝廷合作,如何?”看她皱眉,林玄忙解释,“不是让你归顺。我的意思是,天罗地网既成大历朝最大的情报网,与朝廷对上,平白内斗,毫无裨益,反而动摇国本,不如合作。如你过去所说,除皇帝外,另设机构负责纪检一应事物。近有内宫外臣,远有邻国外交。独立于皇权之外,却又参与朝中大小事务,且有权反对皇帝圣旨。掌权人由无家世无根基之有才之人担任,十年一换……具体事宜有待商议,但此法可行。”
唐九怔怔的望着他,许久才缓缓道:“此举将彻底推翻如今固若金汤的朝局,稍有不慎,便是大历朝千年来的根基土崩瓦解,你也要背上千古骂名……便是如此,你也要做?”
林玄轻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当年初听你提出这种格局我便想了,这些年做了些许铺垫,太子便是按这个法度教的。只是朝堂上总有些老东西,得快刀斩乱麻,一刀切了,才不至于留有祸患。当然,还得你支持我。”
对上他深如蔚海却迸出一抹光亮的眼睛,唐九弯了弯唇角:“好,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