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老夫人高坐首位,面色阴沉。
“和玲目无尊长,出嫁近一年,不仅让王爷免了她回门,连一句口信也无!张氏你自己看看,教出了个怎样的好女儿!”
张氏垂首不语,悄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夫君。
祁相却视而不见,他心里是气的。
起先与摄政王结为亲家,多少同僚前来恭贺,他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直到回门之日,王府小厮前来告假,称王妃偶感风寒,不宜出门。再到如今,他堂堂相府沦为官场笑柄,任谁都知道祁家养出了个白眼狼。
“老夫人莫急,和玲敢这般大逆不道不就是仗着王爷宠她么?依妾身看,和玲一年还没个消息,不如给王爷送两个侍妾,也省的人家说我相府小姐无容人之量。”徐姨娘款款道来,张氏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扯了扯夫君的衣袖。
老夫人轻轻皱眉,觉得这法子有些冒失了。可如今和玲拒不露面,别无他法,只得激怒她找上门来。
她缓缓点头:“就照你说的办。侍妾定要千挑万选,否则王爷不喜,就因小失大了。”
徐姨娘盈盈一笑:“老夫人放心,妾身使得。”她笑眯眯看了眼张氏,“听闻王爷之前在梦漪楼有位娇滴滴的红颜知己,如今出征数月不见,怕是心中挂念得很。不如咱们给她赎了身子,抬去王府,也省了王爷难做。”
张氏小心翼翼开口:“母亲,丈人给女婿送侍妾,怕是于礼不合吧!只恐京城官眷听了,更是笑话。”
老夫人如今最是不喜祁卿言,连带着张氏也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她冷哼一声道:“怎么你女儿一年不回娘家就是理所应当,我堂堂相府给王爷送两个侍妾就是于礼不合?我看和玲如今敢这般肆无忌惮都是随了你,以为攀上王爷这棵大树就可安枕无忧?等有朝一日遭了王爷厌弃,还得眼巴巴的回来找娘家人帮她!”
张氏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老夫人气顺了,冷眼道:“不过此事交给徐氏也不妥,就由你出面吧!嫡母为女婿选侍妾,也省的我相府落人话柄。”
张氏身子轻颤,泫然欲泣,却没能说出半句反驳的话,只得拭了眼泪应下。
梦漪楼。
昔颜一袭青衣端坐镜前,细毫在手,缓缓为自己描着一枚艳红的花钿。
“颜儿,好消息……”苓儿笑吟吟的撩开珠帘,喜道,“相府里来信了,要替你赎身抬去王府做姨娘,你不日便要如愿以偿了。”
昔颜微怔,她轻轻蹙眉道:“哪个王府?”
苓儿无奈:“还能是哪个王府,自然是渊政王府呀!”
昔颜怔住,却不知是惊是喜。半晌才苦笑一声:“那又如何,王爷……他……定是不允的。”
苓儿明白她口中说的是谁,她顿了顿,还是轻声道:“漠北已经有消息传来,贤昭王于马上一箭穿心……重伤不治……”
“啪!”
梳妆台上的盒子被撞翻在地,撒了满地的脂粉。
昔颜忙低下身去拾盒子,指尖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苓儿蹲下身子,了然一般扶过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你呀!”
昔颜顺势站起身,面色还有些苍白,她轻轻勾唇道:“苓儿姐姐,我没事。”她回过身,“只是……太过突然,受了些惊吓罢了。渊政王如今已有心上人,我又何必上门自寻烦恼,你替我回绝了相府便是。”她拾起脂粉盒子,重又放回台上,“我有些乏了,苓儿姐姐也早些回房吧。”
苓儿放心不下,却也不多坚持,只点点头:“你勿要伤神,歇着吧!”
昔颜神色无异,轻轻吹灭了窗边的烛灯,屋里顿时暗下来,唯有一缕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颊,和猝然落下的一行清泪。
直到湿了衣襟,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哭了?为他么?她皱皱眉,不解也不虞,只摇摇头苦笑,转身回榻便要睡下。
可目之所及是枕边安放的平安符,那人临行前的笑谈恍在耳边:
“此去生死有命,颜儿赠我一枚平安符可好?漠北若有颜儿相伴,定然大难不死,全须全尾的回来……”那人眼底含着狡黠,“……回来娶你过府如何?”
她怔怔然拿起平安符,正面她用金线绣着“平安”二字,反面绣字尚未完成,却也能隐隐看出“聊之”二字轮廓。她后知后觉一般,紧紧攥住绣了一半的平安符,蓦然捂住胸口,泣不成声。
第二日,苓儿端着清粥敲门,却久久无人回应。她心下生疑,找人强闯了进去,房里空无一人,只留一张字条。
“无碍,勿念。”
苓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闭门离开。
但愿……
闹市。
唐九闲来无事,找了林玄一道出门玩耍。
林玄可称得上天罗地网中最闲的人了,唐九有时想,若不是天罗地网不多他一人吃饭,只怕早就将人赶出去了。
“西街巷尾有个婆婆开的小摊炸臭豆腐,还有隔壁糖水铺的豆花和龟苓膏……”唐九一手捧着栗子酥,一手举着糖葫芦,嘴里咬了一颗大大的山楂,水般的眸子望着林玄,意思不言而喻。
林玄无奈:“我说小九,你还觉得自己身材好么?再吃就成猪了!”
唐九闻言愣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皱着眉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还好吧!不瘦也不胖……”她把栗子酥递给林玄,腾出手来戳了戳自己的胸,“你是说胸太大了?也还好吧,这也叫大你得多没见识啊!”
“……”
林玄瞥了眼她胸前饱满优美的弧度,不可觉的咽了下口水,挪开目光,呵呵一笑:“这也叫大?你可真够自恋的!”
唐九无语。
“嫣儿姐快回了,我打算离开司洲一段时间,到别的地方看看,你要一起吗?”
林玄点点头:“去哪里?”
“京城吧……”唐九一笑,“天子脚下,大概会很好玩。”
林玄挑眉,不置可否。
……
“你是渊政王凌彻?你一直在骗我?”
“不……”
“你不就是想要天罗地网么?现在已经是你囊中之物,还来找我做什么?”唐九冷笑,再不愿看他这张脸。
“不……我不要天罗地网,我只要……”
……
“主子,主子醒醒……”离鹰的声音传来,林玄恍惚一阵,猛的抱紧了怀中人,却是空空如也。
离鹰道:“主子忘了么?木老和了尘大师已经到了,正在屋里给夫人疗伤呢。”
林玄伸手揉了揉额角,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们一路到达漠北王府驻地,木老和了尘也快马加鞭赶来,小九的伤,应当是无碍了。
“糖糖呢?糖糖在哪里?”一声焦虑不安的声音传来,林玄转过头,只见杜戬火急火燎的赶来,远远便见守在门外的他。
“下官……见过王爷。”杜戬犹豫一阵,仍是规规矩矩行礼。
林玄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转眼看着匆匆而来的叶桀,轻轻点了点头。
叶桀面色凝重:“阿九的伤如何了?”
“有清心露护住心脉,当是无碍。”
“漠北气候无常,阿九身子虚,定然难以适应,再加上奔波几日,只怕伤了根本。”
林玄也皱了眉,紧盯着门口,不愿多谈。
杜戬不理会这二人,大步走到门口焦急张望,却一点动静也无,只得转过身来,怒视林玄。
“王爷好大本事!带着糖糖在这冰天雪地转悠了一圈,伤势加重才又送回来,这是明摆了想害死糖糖么?”
林玄眼皮一掀,不愿与此人多废话。
叶桀心里也是有些埋怨的,只是立场不同,他到底是忍住了。他想,七夕那日阿九既已明确拒绝了他的情意,再多纠缠,也是徒增烦恼。不如做个旁观者,看着她开开心心的也好。
他沉声道:“罗嫣下落不明,天罗地网内定还有罗嫣留下的桩子,真真假假,反而有助于罗嫣脱困。”
林玄皱眉:“天罗地网既信不过,罗嫣的下落,便由本王负责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你趁此时间好好清洗天罗地网,罗刹鬼也是不中用了,还得再增人手才行。”
“此事已在计划中了。”叶桀点点头,却也不愿多谈。唐九既将林玄从天罗地网中除名,对一个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玄笑笑,不再多言。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木老与了尘二人走出来。一眼瞧见门口的杜戬,了尘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大师,糖糖怎么样了?”
木老捋了捋胡子道:“身寒体虚,虽有心脉不损,但这身子也已千疮百孔。好在祁小友年轻,老夫开一副药方一副膳食,按着方子养上半年,约摸就能养回来了。”
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杜戬不管不顾闯入房中,直到亲眼见了唐九的模样,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只静静的躺在榻上,无一丝声息。他悄悄走近了些,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只呆呆的看着她,目不转睛,仿佛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他印象中的糖糖身体倍儿棒,平时连小小的感冒都不会得,还老是嘲笑他一个大男人身体虚得不得了。他生病住院,她会下课了从学校打车到医院,病床前寸步不离的陪着他。怕他无聊,像哄小孩子一样给他讲故事,给他削苹果,用宿舍的低功率小煮锅给他炖汤……
而眼前如此虚弱,几乎要离他而去的糖糖,他从未见过。
一阵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席卷而来。
林玄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杀意冷冽,眯着眼不发一言。
眼前微微有一抹光,唐九眯了眯眼,渐渐感受到四肢百骸的存在,再到麻木的身体,和温暖的床榻。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呻吟。
杜戬回过神来,连忙扑了过去,焦急的喊着:“糖糖……糖糖你醒了?我是易宸啊,糖糖……”
耳边嗡嗡作响,唐九轻轻蹙眉,只觉得吵闹,她终于又闭上了双眼,嘴边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林玄……”
随后一阵花木的香气笼罩而来,耳边有低沉而又轻柔的声音回响:“我在,没事了,安心睡一会,晚些时候我叫你起来吃饭,乖……”
唐九唇边轻轻翘起,不自觉的往林玄怀里靠了靠,复又沉沉睡了。
林玄面上柔和,宠溺的目光挪开投向杜戬的一刹,便尽数化为利刃。
杜戬踉跄两步,不愿再面对这二人如胶似漆,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林玄唇边噙着冷笑,轻轻抚过唐九的发丝,温柔道:“你再不醒来,我怕是真会忍不住杀了他!”
军帐。
“王爷,太子京中来信。”
林玄抿唇,离鹰接过信笺呈上。
暗卫垂首道:“太子另有口信命属下送到。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
林玄眯了眯眼,不做言论,只抖开了信封。
赵绎歪七扭八的躺卧在旁,了然笑笑,却不多言。
“皇兄震怒,命你我二人即刻班师回朝归还虎符,功过相抵,这些时日的拖延便可既往不咎。”林玄淡笑一声,信笺在指尖化为齑粉。
赵绎挑眉:“这话是皇帝所言,还是太子臆测?”
林玄摇头不语。
赵绎冷笑道:“我看皇帝是想拍拍屁股不认账。也是,这些年有你给他担着护着,他这便宜皇帝可是做的风生水起!”
“我本也无心皇位,这些年扶持太子,便是存了摄政王干政助他清洗朝堂的心思。待朝局稳定,我便接着做个闲散王爷,也算稳固了我凌氏江山。”
他轻轻摇头:“怎奈小九性子太倔,我若做回摄政王,小九必不愿呆在我身边。皇兄与子策,更不会容忍天罗地网为我所用;可若回天罗地网做那个狗头军师……”他苦笑,“只怕与朝廷水火不容,必定有一方元气大伤。”
他抬头看向赵绎,眼底藏着冷芒:“这皇位,我是不要也得要!”
赵绎盯着他,忽然问道:“若是唐九不愿,你当如何?”
林玄怔住了。
小九不愿?她会不愿么?做他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荣华无双,为何不愿?
他想不出。可心底到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不论他如何心坚似铁,都掩不住那一丝惶惶不安。
“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夜色撩人,唐九揉揉迷蒙的眼睛,捂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半倚在门边,半眯着眼迷糊道:“嫣儿姐,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呢!”
罗嫣抿唇一笑,柔声道:“吵醒你了么?”
唐九摇摇头:“本来我也不太睡得着。白天事情太多太杂,闹得现在心里还乱哄哄的。”
“因为林玄?”
“唉,看他那样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偏了尘做了担保。留他在天罗地网,只怕招来祸患。”唐九捻了捻灯丝,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罗嫣笑了:“是福不是祸,你呀,总是操心太过。看来将这总舵主之位交给你,是对了。”
唐九苦笑:“就怕辜负了嫣儿姐的期望。”
“天罗地网交托你手,我很放心。你知道的,我本就不适合管这些琐事,我性子太弱,往后呀,也只愿寻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唐九抿了抿唇,她知道是她带来了太多美好又不切实际的故事。可这是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天下之大,又哪里能寻得到?
她坐在桌旁,给罗嫣斟了一杯茶。
“嫣儿姐,这大历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是没有。你看那些农夫家,寻常百姓家,多的是夫妻二人和乐融融。可人家那是因为穷,多娶个老婆就得多个人吃饭,谁也不愿意做这不划算的买卖。可这世间的男人,但凡是手里有点闲钱的,不是三妻四妾的往家里抬,就是在外边儿花天酒地。你跟他们说那些个情情爱爱,他们听不懂,更不想听。说得多了便是妇人之见,便是女子当三从四德。嫣儿姐,你说,你想要品性高洁,才华横溢,又出身不俗的贵族子弟只娶你一人为妻,绝无可能。便是当朝公主,也只能落得个善妒的罪名。”
罗嫣骤然冷了神色:“我不信。”
唐九扶额,她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恋爱脑。
“就拿林玄来说,今日见了本尊,端的是一个翩翩公子,倜傥风流。学识渊博,幽默风趣,看他举止言谈,定然身世不俗。可你怎知他背后如何?你怎知他家中没有三妻四妾,没有三五个青楼妓子做知己红颜?你怎知他背地里是不是打女人,是不是龙阳癖?是君子是小人,你如何分辨?”
“倒不知唐主深夜挂念,是在下的不是了!”清朗的声音扬声而起,唐九险些咬了舌头,脸色白了又白,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林玄手持一把折扇款款而来,月色撩人,直撩得唐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在下深夜无眠,特意出来转转,竟遇上了唐主,实在是缘分啊。”
唐九抿唇,一时间看不出喜怒:“公子若是水土不服,可找分舵的先生开些药。否则半夜三更出来晃悠,被当做贼人乱棍打了出去,怕是不太好了。”
林玄扬眉:“有唐主在此,定然能护住在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唐九撇嘴不语,罗嫣斜睨着他。她向来不喜这等花言巧语之辈,一时间话里也带了几分嘲弄:“能得小九收容是你的福气,这般放肆便是天罗地网也容不下你。”
林玄也不恼,只轻轻一笑,如墨般的眸子映着月光,浅藏了一抹唐九的倒影:“在下深夜犯了酒瘾,本欲去酒窖顺两坛子好酒。可谁料到天罗地网夜色如此撩人,才见了唐主一面便醉了……”不等唐九皱眉,他连连拱手,“在下似乎醉的不轻,先行回房了。”说完便踉踉跄跄的转身离去,仿佛真是醉了。
罗嫣冷哧一声,回头看着唐九道:“这等巧言令色之辈,小九你可千万擦亮了眼睛,别给骗了。”
唐九眨了眨眼,拖着腮帮子,嘴角勾起,眼底含笑:“人倒是挺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