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魇其实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子。不同于银魅的妖娆妩媚,她有种淡然宁静的美好,远观而不可亵玩,可称得上男人心底那道白月光。
若不是被风沙掩去了娇肤,粗茧覆盖了纤指,大抵也能在宫中盛宠一时。
她也是罗刹鬼中唯一一个,自愿成为唐九杀人兵器的人。
罗刹鬼拼杀八年,早已面目全非,也唯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
“计划有变,你负责护送杜大人离开。”舂魇目光死寂,语气平和。
麒麟习惯性的服从,却也发觉一丝不妥。
“你一人保护主子?”
“嗯。”
麒麟皱眉,却也不多言,只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自那日唐主来过后,杜戬便如失了魂一般,让他吃便吃,让他睡便睡,若是喂他一颗毒药,怕是也能无知无觉的吃下去。
麒麟进屋他也没丝毫反应,只呆呆的望着案上那壶早已凉透的冻岩青,一动不动。
“杜大人,唐主有令,属下今日护送您回京。”
许是“唐主”二字触动了什么,杜戬转头看了麒麟一眼,半晌眸中才泛起了丝丝疑惑。
“不……”他一张口,才猛然发觉嗓子哑得如一面破风鼓。他垂眸清了清嗓子,才复又开口,“不必了,糖糖……唐主她尚有要事在身,你留下来护着她。”
麒麟恍若未闻,冷声道:“烦请大人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唐九立于堂内,只觉不安。
凌彻已派八万精兵埋伏,内有叶桀率天罗地网断其后路,王蹇再无翻身可能。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直叫唐九额上渗了冷汗?
“主子,罗嫣不见了。”
唐九一惊,倒退两步,跌坐在木椅上,半晌才回过神来。
“府里驻兵都收拾干净了?”
“叶舵主亲自带人动手,王府已在控制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已经派人去追了?”
“是。”
唐九微微点头,罗嫣不信她,她早该想到。只是没成想,罗嫣隐忍至今,不露丝毫马脚,甚至未曾与王蹇相商半字,趁王蹇领兵出征的空挡,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天罗地网眼皮子底下。
她到底是高估了罗嫣!
未免打草惊蛇,竟舍了王蹇一人潜逃,真当是半分旧情都不念。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然转头命道:“着人快马送信给赵绎,速速将王府围起来,待王蹇回府,瓮中捉鳖!”
“是!”
他还记得初见罗嫣时,江州画廊之上,紫衣款款,笑意盈盈,不同于廊中其他风尘女子,她惊艳四座,惹得座下贵胄一掷千金,却只赢她轻蔑一笑。
他暗笑这女子沦落风尘还如此自命清高,容貌再美,不也一样沦为玩物?
可当夜竞拍嫣姑娘初夜春宵,他竟鬼使神差地,喊了十万两黄金。忽略四下投来的或惊异或打量,他唯独没有错过她眼底的成竹在胸。
直到两人对坐香室,烛火幽幽,她抬手为他斟了一杯酒水,笑道:“十万黄金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王爷可真是大手笔呢!”
言语之中带了调侃,淡然得仿佛一个局外人。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如虫蚁般掉入她的陷阱,一切都是计谋。
“你知道我是谁?”
女子笑语盈盈:“十万两黄金买个交易,王爷不亏。”
“作何交易?”
“助王爷完成心中所想。”
他冷冷一笑:“你知?”
女子起身,双手将茶奉上,轻笑:“天罗地网,无所不知。”
王蹇看着策马而来的亲卫,心中恍惚。嫣儿要这天下,他便取了来送她。这般殊宠,为何她还是要走呢?
军帐内,凌彻眉头深锁。
赵绎不解:“跑了一个女人罢了,难不成王蹇还要为了她阵前退缩?”
凌彻摇摇头道:“虎符在她手上。”
“……”赵绎大步向帐外走去,冷笑,“还真是个痴情种!”
凌彻余怒未消,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天罗地网的舵主,跟他再无半毛钱关系。可他来回走了一通,再也忍不住,冲出军帐抢过马匹,便策马向王府奔去。留赵绎一人在身后骂骂咧咧。
而现在他无比后悔,王府烈火熊熊,王蹇带领亲兵杀了个马回枪,全靠叶桀领天罗地网抵挡。王蹇已是瓮中之鳖,只等赵绎领兵攻城。
可四面楚歌的漠北王,到底是不能小觑,稍不留神,便要全军覆没。
凌彻巡视一通,不见唐九。强压下心底惧怕,单枪匹马杀进大堂。
却只见王蹇遍身浴血,在大火中几乎失了神智,而他对面,是半跪在地,神志不清强撑着不倒下的麒麟。唐九一身白衣早被鲜血染红,像破布一般躺在王蹇脚边,不知死活。
“呵呵,堂堂罗刹鬼,不一样要死在本王手上!今日,有天罗地网陪葬,不亏……”
语未闭,大军来援,将这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蹇这才看到凌彻,他近乎癫狂,伤口血流如注却无丝毫在意:“又多加了个渊政王……哈哈哈哈哈,本王虽死无憾……虽死无憾了!”
凌彻挪开目光,强迫自己不看地上那抹鲜红。他不屑看了眼王蹇,冷冷道:“漠北王不如再等等,亲眼目睹罗嫣与你陪葬,才真叫不枉此生。”
“嫣儿在你手上?不……不可能,嫣儿已经逃了……”王蹇后退半步,却嘿嘿笑了。他盯着凌彻的眼睛,伸手拎起唐九的身体,满意的看着他再无法掩饰的惊惧,呵呵一笑。
“这……便是你的软肋?”直到凌彻眼中杀意奔腾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愉悦,将唐九扔落在地,难掩眸中得意之色,当着凌彻与麒麟的面,一刀贯心。
唐九眉眼轻蹙,巨大的疼痛将她从流失的意识中唤醒,却换来了更严重的伤。
她想,感受自己渐渐死亡,可真是漫长又痛苦呢。
而此时麒麟动了,他迎着王蹇的刀直面而去,身体麻木避之不及,一刀穿胸,鲜血飞溅。唐九身体被他内劲震开,王蹇皱眉拔刀,却听得低低一笑,下一刻便见利刃穿心而过。
凌彻站在身后,抽刃斩首,再看麒麟,早没了声息。
致死,都紧紧握着王蹇手里的刀,双手可见森森白骨,仍不肯松手。
赵绎走进大堂,示意亲卫捡起地上的头颅,看了一眼迟迟不敢走近的凌彻,轻声道:“看看她吧,起码……还可听听她的遗言。”
凌彻不语,目光沉得吓人,他轻轻抱起唐九,心道可真轻呢,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他想,若是他早点来,她或许就不会伤成这样。
他抱起唐九起身,双目死寂,经过赵绎时冷声道:“屠城。”
赵绎脸色微变,却未发一言。
人群之中,舂魇望着血泊中的麒麟,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唐九命麒麟护送杜戬,他只将杜戬交给叶桀便回来了。
罗刹鬼看惯了生死,他一早便知此行大凶。
舂魇转过身,跟上凌彻,到底是欠了他一条命,此生大抵是还不清了。
将唐九安顿在收拾干净的厢房内,从怀中取出清心露,小心喂入她嘴里,凌彻才轻轻舒了口气,在榻边坐下,仿佛一瞬间安静了许多。
还好他来了。
若没有这清心露,怕是真九死一生了。
他自嘲般的笑笑,伸手抚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感受她微弱得几乎断去的呼吸,蓦地笑出声来。
真好啊!
她不再是杀伐果断的唐主,也不是丞相府的贵女,她如今躺在这里,需要他的照顾,再也不用担心稍不留神就从他身边逃走。
“阿九如何了?”
叶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凌彻起身,语气微冷,他看了眼舂魇道:“让人取些热炭过来,寸步不离的保护你家主子。”
“是。”
叶桀一身血气不敢进屋,见了凌彻忙问唐九情况,眸中担忧之色尽显。
凌彻淡然道:“无事,已喂她服下清心露。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一旁的杜戬闻言挑了挑眉,清心露乃皇家圣药,世间所存稀有,渊政王竟眼睛不眨的便给了糖糖……他抬眼瞧着凌彻,行礼道:“王爷,下官乃是糖糖故人,听闻糖糖身受重伤,焦心不已,只想进去看看糖糖,绝不惊扰。”
凌彻眯了眼,眸中反射出一抹杀意:“糖糖?”
叶桀也轻轻皱眉,打量着杜戬:“所以阿九才让麒麟亲自保护你?”
“呵,本王倒不知,小九何时又多了个故人?”凌彻语气森森,任谁都听得出他此刻压抑的怒火。
杜戬不卑不亢,躬身道:“许久了,糖糖与我一同长大,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一些琐事……”他目光闪了闪,“想是已经成亲了。”
凌彻目光如刃,杀意似刀,就在这一刻,他恨不得将这个男人碎尸万段。
叶桀苦笑着摇摇头,对于唐九的旧事,他是知晓一二的。想到这个男人竟还有脸凑上来,绕是以他的好脾气,也忍不住深锁了眉头,冷淡了眼色。
他不再多言,只朝凌彻轻轻拱手,淡然道:“烦请王爷照顾好王妃娘娘,天罗地网尚有要事,在下先行告退。”
说完不顾杜戬眼里震惊之色,转身离开。
他抬头看向凌彻,也不顾什么大不敬,满眼的不敢置信。他的糖糖,竟轻而易举的嫁给了别人?
凌彻满意的收回目光,也不提骗婚逃婚这等糟心事,只冷冷道:“退下吧!”
杜戬踌躇一番,实在不敢在当今摄政王面前造次。他在大历朝活了近十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把握得住分寸的。方才只是一时难以接受,除他之外,竟有别的男人将糖糖放在心上,视若珍宝,何况还这般位高权重!
不过这毕竟是封建社会,堂堂王爷,府里有几个侧妃小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糖糖的性格他清楚,这种不干不净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桩桩事实摆在心头,杜戬到底是平静了许多,一切等糖糖醒过来再做定夺,他不着急,他可以等。
直到赵绎亲自领了军医前来,凌彻才恍惚一笑。他看着赵绎问:“你说,她怎么就喜欢四处给我拈花惹草呢?”
赵绎翻了个白眼不接话。那胡子花白的军医更是不敢多听,上前为唐九把脉。
“夫人脉象微弱,伤了根本。饶是有清心露这等圣药,也只能暂且保命。再者军中条件简陋……还是早日回京方能安稳。”
凌彻皱眉不语。
“如今大局未定,如何回京?”赵绎叹了口气。
“我偷偷带小九离开。”凌彻下定了决心,“为防惊动王蹇旧部,今夜我就带人离府。舂魇一人跟着便可,给我备两匹快马,务必尽快回京。”
“好。”
六年前
月色正好。
微风拂过,吹落了簌簌桃花,沾到发上,传来阵阵幽香。
身后异响,她蓦地回头,桃花瓣顺着发丝飘落,月光映亮了她的白裳,竟平添了几分朦胧柔美。
来人半倚着廊柱,似乎也意外会碰见旁人。他颠了颠手里的两坛酒,随手扔了一坛给她,自己飞身上瓦,一人一酒一月,倒是惬意得很。
舂魇在天罗地网的暗牢里见过这个人,武功高强,沉默寡言,便是唐主亲至,也绝不多看一眼。
明日便是罗刹鬼的选拔,百余人只能留四人。其他人,便都会沦为暗牢的试药人,生不如死。
有这种前提,私下毒杀似乎是最顺利的方式了。
舂魇开坛轻嗅,约摸是三十年的女儿红。她抬眼看了看瓦上闭目养神的男子,走至石桌旁坐下,取了桌上的破陶杯,斟了一杯,细细品味。
男子坐正了,看了看月,又看了看她,仍是不发一言,起身从屋顶跳了下来,坐到她对面,也照模照样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他举杯看她:“麒麟。”
她意外扬眉:“舂魇。”
他点点头,不再多言。
二人静静饮酒,无人多说一字。却无端静谧,自然和谐。
后来罗刹鬼选定,陆川与银魅引猎物上钩,她与麒麟杀人。
三年前傅家事变,她与麒麟二人一夜之间灭门傅家上下四十八人。与当初不同的是,这次全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毫无反抗,只是彻彻底底的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那一夜尸横遍野,充斥着鼻腔的血腥味,瓢泼大雨也洗刷不去分毫。
自那以后,她就发现她出了问题。
拿刀的时候,她的手会抖。
可她谁也没说。
她是自愿成为罗刹鬼的。
她十岁成为孤儿。或者说,在她十岁那年冬天,她亲手捂死强**姐的继父,她就成了孤儿。
而后投身于青楼,签了卖身契,得了十两纹银,安葬了幼姐。
老鸨也瞧不上她,只当她是个打杂的,预备十六岁便给她挂个牌,姿色虽平平无奇,好歹也能挣口饭吃。
直到青楼背后官员因得罪了当今渊政王,被官府查抄,她仗着年幼,被发卖到宅子里做丫头,其他美人却充了军妓,押送边疆。
后来唐九买了她,在天罗地网内好生将养了半年,她才知晓她不是姿色平平,只是营养不良。
她成为了唐主直属的罗刹鬼,却拿不动刀了。
可那之后的任务,却无一失败。
她想,麒麟大概是知道的吧。
否则不会始终提刀跟在她左右,寸步不离。即便唐主和叶桀有别的指令,他也会尽最快的速度完成,然后回来帮她。
她没问。
她习惯了去想,却永远不会去说。只是午夜梦回,偶然想起,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可他今天……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觉得有些想哭,可一抹眼角,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