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宣阳王府的大门的时候，薛问荆可谓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江焕在府内等得焦急，见有人回来几步迎上前来，也不嫌薛问荆身上还沾着大理寺地牢的脏东西，握住她的手道：“没事吧？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还没等薛问荆作答，簪芍药的妇人在一旁凉凉地说：“这真是有了娇妻忘了娘。委不委屈你看她这样子还看不出来？”
薛问荆至此终于确定了二人身份，可此时行礼未免有些逞慧之嫌。宣阳王妃向一旁的婢女吩咐道：“云芙，带薛女郎去沐浴更衣，再让厨房做些清爽可吃的东西。焕儿，你跟我们来。”
云芙应了一声，道：“女郎请随我来。”
薛问荆跟着她绕过几间宽敞的房舍，又穿过一个小花园，这才走进一处精巧的院落。她径直走进屋去，薛问荆却站在门前停住了脚步。云芙转过身来，疑惑道：“女郎怎么不进来？”
薛问荆道：“我身上脏。”
“不就是些泥尘，打扫一下便是了，女郎先沐浴更衣要紧。”云芙劝道，“旁的不说，女郎一会儿总不能就这样去见太太吧？”
薛问荆只得跟着她进屋去，一路留意着不碰到屋内陈设。这一看就是个少女闺房，屋内陈设精巧雅致，空气中隐隐有淡淡的甜香。
沐浴的温水是备好的，其中散着香花。云芙想为薛问荆更衣，薛问荆忙制止道：“姑娘辛苦，我自己来就是。”
云芙应了一声，转而去取了一套水绿裙衫来，道：“这是五小姐上次来寄住时穿的裙裳，女郎先试试，若不合适我再去换就是。”
薛问荆谢道：“有劳。”
她向云芙百般解释了她沐浴时不惯人在旁服侍云芙才将信将疑地出门去。薛问荆轻舒一口气，脱下散发着奇怪臭味的肮脏的囚服，把自己整个人浸到升腾着热气的水中。在地牢里蜷缩了一天的身躯终于有了片刻的舒缓，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刘煜能把案件转到大理寺肯定少不了皇帝同意，可皇帝既然都派了沛阳王带着口谕来保她，为什么又要将她送入另一重险境？
她相信皇帝的决定都有其用意，可不论皇帝是出于什么缘由同意将她调往明镜台，为什么又在她至明镜台之前派赤甲卫协同宣阳王妃去大理寺接人？
有一种可能，皇帝所要展现的不过是首肯这一动作，他早料到有人会救她。如果是这样，那薛问荆就没什么思索的必要。毕竟在这层关系中她是谁并不重要。
就刘煜的表现来看，她之前的猜测没错，那份所谓“证词”并非出自白乙，他们不过是想借白乙之口将事情扒出。而且此次许家要抓她也不是为了给她安个罪名，不然刘煜没必要费那么多功夫与她博弈。她直觉与京城地道图有关，只是不知道许家掌握了多少情况。
洗去了地牢那腐朽的霉味，薛问荆换上被熏得香气扑鼻的裙裳，湿发半绾。云芙在外头小桌上摆好了几样精致小菜，先给薛问荆盛了一碗熬得浓香四溢的鸡汤，“女郎今日在大理寺待了一日，想必饿了，只是天色已晚不宜饱食，先将就着吃些。”
薛问荆道了谢。她其实并不饿，虽然在大理寺里水米未进，但她没有一点饥饿之意，不过为了保存体力多少吃了些许。
云芙捧上茶盏来让她漱口。过了一会儿，有婢女过来知会云芙，王妃召薛问荆去偏厅。
占地宽广的宣阳王府让薛问荆想起迷宫，冰冷的墙壁换成了生机盎然的花木和排布雅致的亭台水榭。这里没有可能伤人性命的机关，只有世宦人家的生活闲趣。
真是奇怪，她先前在宣阳王府住了这么久，却第一次认识到这里这么大。细细想来她还在规模更宏伟的地方短暂停留过，可当时她也没有意识到皇宫禁苑的宏大森严。
偏厅比起正堂规模要小些，宣阳王妃端肃坐于主位，苏孺人坐在她下首。两人都换了颜色沉稳款式端华的打扮，苏孺人发上怒放的芍药也换成了赤金鸾鸟明珠步摇。
薛问荆依次向她们见礼，宣阳王妃和颜悦色地让她起身，道：“我是听过你的。薛问荆薛女郎，前任太医局掌司家的女儿。”
薛问荆道：“能入得王妃娘娘尊耳，民女受宠若惊。”
“你的事我听焕儿说了。可怜的孩子。你放心，有了今日一事，他们不敢再在此事上为难你。”
薛问荆只是道谢。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许多问题放在一起反倒就没那么迫切。
苏孺人在一旁冷冷地说：“不过这宣阳王府的门也不是这么好进的。先前焕儿的确是向你家提过亲，但那时说的只是个妾室，我们想着照顾孤女也就随他去了。你既然自称民女，就应清楚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你现在可是个麻烦人物，与当时的情况又有不同。今日我们虽为救你在大理寺称你一声儿媳，你可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薛问荆静静听着，听完应了声“是”，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苏孺人一挑眉，“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一个字打发，你这是什么态度？”
“民女斗胆，孺人所言甚是有理，故民女应是。”薛问荆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真挚，“王妃娘娘与孺人将民女带离死境，民女感激不尽。民女自知出身不高，也不是至善至美之人，不过就是一凡俗女子，又有诸多麻烦，实不是可以多予求之人。只是既然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哪怕前路困难重重，我也想试一试。”
苏孺人双眼微眯，“可你并不是甘为笼中雀的女人。”
她没有刘煜那样锐利深邃的眼神，却有着精准的直觉与敏锐的洞察力。
“你这样的女子，说实话，并不适合成为世子妃，哪怕为妾也不宜。你愿意试一试不过是因为目前并没有出现让你无法接受的后果。”苏孺人不紧不慢地说，“若我告诉你，想嫁给焕儿必须端庄娴雅，温柔乖顺，恪守为人妇的本分，不可抛头露面，不可反对夫君之意，哪怕他要纳妾休妻也不能说半个不字。无论你之前是谁也好怎样也好，今后就只是世子妃，你还愿意试一试吗？”
薛问荆垂眸道：“即便民女此时答愿意，孺人也知那并非民女本意。”
苏孺人望着她，忽然笑了，转过头对宣阳王妃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孩子不错，我很喜欢。”
薛问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宣阳王妃有些无奈地看了苏孺人一眼，“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好说话。家室还是次要，最重要是为人纯直良善，不可有什么邪心歪念，尤其不能是个把整个家搅得鸡犬不宁的悍妇。”
苏孺人听着，掩唇直笑得小巧的肩微微颤抖，“若真看中了那样的人，那焕儿也不能要了，得找个大夫把眼睛治好才能回来。”
“我在这说正事呢，你倒好，净会玩笑。”宣阳王妃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薛问荆见气氛缓和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宣阳王妃对侍立在旁的云芙道：“去让人备车驾送薛女郎回去吧，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家里人要着急的。”又对薛问荆道：“女郎稍坐片刻，等备好了云芙会来通报的。”
薛问荆应了。苏孺人一手支着下巴问道：“听闻你是在益州长大的？”
薛问荆答道：“只是在益州住的年岁稍多些。家父早逝，民女从小跟随母舅，母舅好游历山水，民女也就得以四处游历。”
宣阳王妃点头道：“这个我有所耳闻。说起来，苏孺人入府前也去过许多地方，你们江湖人都是如此吗？”
“倒也不是个个都这样，也有从生到老居于一处从不出远门的，家父家母便是如此。若不是要为家父了那桩人情官司，我想必也会如此。”苏孺人解释道，“只是这小丫头的舅舅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你舅舅是不是叫柳成荫？”
宣阳王妃饶有兴趣地问：“你认识？”
“略有耳闻而已。”苏孺人笑道，“当初柳如眉嫁给薛大人时惊讶的人可不少，都知道柳家厌恶朝中人的。”
宣阳王妃转向薛问荆，“当真？”
薛问荆斟酌着道：“江湖向来忌讳与朝廷亲厚的，因此有所谣传也未可知。”
“倒也是如此。”苏孺人转而问道，“你和焕儿是如何相识的？”
这个问题难住了她，若编个谎话，如果江焕那边对不上就不好了，但真话又不太好说。苏孺人见她犹豫还以为她是害羞，道：“是了，这种问题我该去问焕儿的。那小子连自个儿心上人都保不住，芸姐不如罚他今晚别睡了，把事情从头到尾好好交代清楚。”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馊主意。”宣阳王妃忍不住笑了。这时候云芙进来通报车马已备好，宣阳王妃点头让云芙送她出去，“女郎回家之后好生休息，若有什么事只管差人来告诉我就是。”
薛问荆按规矩向她和苏孺人行了礼，跟着云芙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带着微笑走过来热情地说：“洛姐姐今日忙了一整日了，去休息一会儿吧，妾身送薛女郎回去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