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问荆回薛宅的时候天色已晚，宵禁时候将至，街上一眼望去只有寥寥数人孤魂似的游荡。楚晏一大清早就离了宣阳王府，江焕送她到偏门。她来时轻装简行，走时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大部分衣物和用具要么赠给珮儿和珀儿要么丢弃，只留下极少数极喜欢的。她不愿车马相送，独自背着包袱用脚步清点京城街道上的石板。
宣阳王府离薛宅若用脚步丈量算不上近，即使在薛慎官职最高的时期也没有能力在京城权贵集聚的地段购置宅院。
接连拐过两个转角，薛问荆听到不远处车马辘辘。她提前往街道边缘避让。
那是一辆石青绸群马踏云纹马车，四角悬着四个青铜孔雀铃。一个十四五岁的小车夫神色漠然地坐在前面赶车。
夜风微凉，从苍茫暮色中的空寂街道穿梭而过，在马车经过薛问荆身边时掀起车帘一角。薛问荆无意间转头望了一眼，正巧与车内人对视。
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薛问荆继续往薛宅的方向走去，车里好似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的衣袍是什么颜色？石青还是水绿？没看清，不过也不要紧。有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无论是对那些人还是对她本都没什么要紧。
阿陆和小秋在她之前回去了。张叔站在门口的石阶前。他好像比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更老了，身形明显地佝偻下去，缩在昏暗的天光里。
他看见薛问荆，几步上前为她拿行李。薛问荆忙将包袱背到身后道：“怎的还劳动张叔你，府里的小子呢？”
“在里头呢。”张叔笑得一脸褶子，“那几个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得很，今日怎么能让他们来出这个风头？”
薛问荆也笑了。奉云从里头探出头来：“小姐终于回来了！张叔都在门口站一天了，怎么劝都不听，明日要是病了可不关我们的事。”
“想得倒好。张叔要是病了，我看你们谁能闲下超过一刻钟来。”薛问荆把包袱扔给他，“阿陆和小秋呢？都安歇了吗？”
“小姐不回来，我们哪敢私自安寝。”一个熟悉的声音闲闲响起，阿陆似笑非笑地斜倚在庭院里新栽的树上，薛问荆十分心疼那棵瘦弱的小树，小小年纪就要经受如此压迫。
小秋站在他不远处津津有味地啃着梨，薛问荆环顾一圈，问：“白鹤呢？”
当初大理寺来人的时候她没管白鹤，也不知还在不在薛宅里。小秋朝书房那边的屋顶扬了扬下巴，薛问荆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白鹤一袭白衣盘腿端坐在屋顶上，倒很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样子。
薛宅里的小厮们对比他们还会偷懒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奉云阴阳怪气地说：“每晚就这样神叨叨地到屋顶上坐着，学妖怪吸收日月精华呢？”
薛问荆走过去唤道：“小白公子，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白鹤垂眸看了她一眼，轻巧地从屋顶跃下，跟狗似的凑到她身前闻了闻，“这药味怎么有点淡？”
薛问荆知道他在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问：“什么药味？”
白鹤抬眸，墨玉一般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冷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女郎去了这么些时日，药可还有？”
“走的时候多拿了些。我这人惜命，性命攸关的事可不敢马虎。”薛问荆淡淡道。她离开宣阳王府前特意嘱托了江焕，暂且不要将她体内毒虫已排的事说出去。若且歌楼知道控制她的把柄没了，一定会再想别的招数。
白鹤看着她，忽然笑了。他这笑容阴冷，让人平白在夏夜里升起凉意，连带着声音也有些阴测测的味道：“够吃就好。若女郎就这么死了，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薛问荆冷笑道：“放心吧，容易死的人不敢和你们且歌楼合作。”
“每次与女郎交谈都让我觉得十分有趣。”白鹤脸上带着笑容，言语间却毫无笑意，“听闻京城有位姓楚的医女前些日子失了行踪，我还以为是给女郎治病去了呢。”
薛问荆的心陡然提起来。且歌楼果然没那么好对付，表面上撤出京城，实际还留存着暗网，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探出爪牙。她平静地说：“先前我请了那么多大夫都不见你们有什么动静，那位姓楚的医女有这么厉害？”
她言语间无一丝慌乱，还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试探，仿佛设好陷阱引诱猎物的狡兽。白鹤双眼微眯，忽然笑得越发开心，这回是荡漾到眼神中的危险笑意。他维持着上扬的嘴角道：“行事慎重一些总没有坏处，女郎说对么？”
他抛出了问题，却并不想等待薛问荆的回答，负手向他的房间走去，口中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阿陆冷眼看着他走过去，道：“天色已晚，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日很是有些事呢。”
薛问荆点头，转头问张叔：“阿娘睡了吗？我想去与她知会一声。”
“还没呢。”张叔答道，“夫人今日抄写经书，晚些才睡。”
“好。”薛问荆点头，“这些日子辛苦您老了，快去歇息吧。明日我还要出门，帮我去六和酒肆和表哥表嫂报声平安。别人去怕安不下他们的心，还得劳烦您老跑一趟。”
“小姐这话就太客气了不是？小姐不说我也要去的，怎么能让表少爷悬着心呢。”张叔笑道，将第二早上的事情和小厮们安排妥帖，踱着步子回房去了。
薛问荆把阿陆和小秋也遣回房去，独自一人往小楼走去。小楼里果然还亮着灯，她轻轻叩了叩门，道：“阿娘，我回来了。”
半晌，里头传出一声轻柔的“知道了”。薛问荆道：“阿娘早些休息，我回房去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柳如眉没有再说话。这么多年下来，沉默已成了她最擅长的事，她已和安静的小楼浑然融为一体。薛问荆轻叹一口气，内心有隐隐的失望。她甚至没有对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过问哪怕一句。
张叔让人将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不过离开了一两日的光景。薛问荆更衣躺下，白鹤与她的对话浮现在她脑中。她想起白鹤那似含深意的笑容，脑中忽然如惊雷闪过，战栗得她整个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不对！
她本以为自己回答得滴水不漏，现在想来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如果她真想套出楚晏的身份，根本不会将诱敌之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她不知道白鹤对她的了解有多少，但就他最后展露出的那个笑容来看，情况并不妙。
她揉了揉前额，既然他看出来了，为什么不点破？他在盘算什么？
她意识到她并不在安全的宣阳王府，薛宅早已不是她能放下心来随心所欲的安身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