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早来了半刻。楚晏早已拉着珀儿到屋后竹林中继续她们的自制胭脂大计,珮儿在院中多留了一会儿,向世子见礼后便也过去与两人汇合。
薛问荆提前立在院中等候,随手摘下一片翠绿的竹叶,在唇边吹出一曲轻细的小调。世子在竹林中听见那曲子,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但薛问荆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在他走到院门口时放下竹叶,“殿下。”
“姑娘方才就是用这叶子吹出的调子?”世子好奇地问,见薛问荆点头之后由衷赞叹道,“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能用叶子吹出曲子的。”
薛问荆不禁莞尔,“这有什么难的?正是因为简单才少有人学。”
“哦?”世子有些疑惑,“这又是为什么?”
薛问荆一本正经地说:“琴棋书画要想精通,天赋明师勤练缺一不可,如此才能拿上台面称道,学的人自然也就多。像这样的小本事,一则无法理出一套完整有序的教导规制来,二则就是听个消遣,不能细细品评的,又何必费心力去学他。”
世子饶有兴趣地问:“那姑娘又为何要学?”
薛问荆反应过来她将自己绕了进去,忍不住笑道:“像我这样的闲人哪需要理由。不过是小时候遇见会的,看着看着也就会了。”
“可见姑娘天资聪颖,无师自通。”世子适时地夸赞。薛问荆笑得停不下来,与他进屋内相对而坐,斟上沏好的茶,“殿下这话说的颇不像殿下。是怎样的好事引得殿下如此欣悦?”
世子微笑道:“这样明显?”
“就差写在脸上。”薛问荆看着他清黑的眸中流淌的笑意,调侃道。
“一来是贺姑娘得以拔除病根,二来,”世子顿了顿,道,“是喜姑娘愿意见我。”
薛问荆一怔,见他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温柔而真挚,眸中像含了一汪温泉,让薛问荆连心底的最偏僻阴暗处都感受到融融暖意。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他的眼神中,却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想要转移话题却又迟迟开不了口。
她心底有细微却沉重的愧疚滋生。既然毒虫已排,她没有继续逃避的理由,不然她自己都觉得过分。于是她斟酌着开口:“殿下的恩情我从心底里感谢,有机会定会报答……”
世子皱着眉打断她:“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愿意,从没想过要让你报恩。”
薛问荆放于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开,指甲摩擦着掌心。良久,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了,我的心意也不怕殿下知晓。我心里有殿下。在知道殿下的心意之前,殿下就已经在我心里。”
世子的眼神倏忽亮了起来,漫天星子倒映眼中都比不上其中明亮,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在那明亮中绽放。他几乎抑制不住地想立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个动作他已在梦中梦见过千万次。可他还是生生忍住了,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为了给自己多些时间,“只是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世俗之人,很多事情实在没法不在意。不知殿下是否想过以后?”
在听到她表明心意的那一刻世子一直耐心地听着,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认真地说:“姑娘说的是多久以后?”
薛问荆险些脱口而出问他想到了多久以后,但感觉到这个时候似乎不该这样问,于是道:“殿下出自高门大户,而我不过一届民女。殿下愿娶我,但王爷王妃可愿要我这个儿媳?且我从小在家中娇养惯了,出身虽低,但既不是能伏低做小的好性儿,也做不到世人所期许的端庄娴静温顺大度的贤妻,恐与殿下之期许不符。”
她是一本正经地说的,态度十分认真严正,世子听着听着却笑了。她有些不解,疑惑地问:“殿下在笑什么?”
世子笑着握住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姑娘怎么知道我期许的是怎样的妻子?”
薛问荆一时语塞,世子望着她的眼睛道:“世人对于贤妻所定下的标准比起形容枕边人,更像是照着框架捏出个偶人。那样的人就像个有气的死人。”
薛问荆想要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手心的温度让薛问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世子继续道:“我喜欢怎样的妻子,父王母妃就想要怎样的儿媳。”
薛问荆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丝丝缕缕抽离了身体,带走了思考的能力,喜悦从灵魂深处开出花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仿佛高高飘起又下坠,最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看着世子走过来,呆呆地站起身,下一刻便被他紧紧拥入怀中。她迟疑了片刻,终究长呼一口气,抬手回应了他的拥抱。
他双臂环得很紧,勒得她有些发疼,心中却久违地松快。良久,她轻声笑道:“我快喘不过气了。”
世子这才松开怀抱,扶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笑道:“我是太高兴了。”
薛问荆轻咳两声,带着笑意问道:“殿下先前说关于我的案子有新的进展,怎么样?”
世子这才想起他是为了正事而来,道:“关于先前国师府门前失火导致百姓死伤,此事纯为编造。我已派人查清,所谓死伤者皆非那夜之火所致。如今人证物证俱齐,大理寺已宣告姑娘无罪,只是关于那夜失火的原因还需姑娘配合调查。”
薛问荆略一思索,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白乙已死,他的证词真伪难证。”世子道,“此事不止一种解法,只看姑娘选择。”
若单是教唆纵火一件,按大周律例,虽不致死罪,却也活罪难免。若想免于刑罚,办法之一便是将罪责全部推到已经死去的白乙身上,若她一口咬定证词是为了栽赃她而伪造,在无旁证的情况下,许家也无法按定她的罪名。法二则是认下纵火之罪,同时翻出探寻密道之事将功抵罪。
“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朝中也有所准备,无论许家那边如何反应,绝不会让姑娘进刑部大牢。”世子认真地说。薛问荆垂眸,鸦羽般的睫毛覆住眸中神思涌动,片刻后道:“我会认下纵火之罪,但要劳烦殿下对于暗道之事帮我做个旁证。”
世子点头,“我也是如此想法。姑娘为探寻暗道以火掩形本就情有可原,又有功相抵,许家那边想也无话可说。”
薛问荆没有他这么乐观,问:“王大人如何了?”
“先前你被刺杀一事确有蹊跷,虽线索中断,可王大人草率结案至于冤狱的罪名却是坐实了。明镜台留不下他,圣上下了旨意,让他去益州任州牧。”
益州是偏远之地,益州牧又不过六品。虽说以他的才能,局势一变皇帝就会设法把他调回,可这落差到底大了些。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薛问荆低声问:“那明镜台……?”
说到这个,世子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愤愤道:“这回让许家得了便宜。王大人在任时小心防范,未曾让明镜台右镜进了许家的人,新的右掌镜御史是从左镜调过来的,姓许名芝,字佑生。”
薛问荆认真地听着,在世子停下来的时候问道:“以前怎的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许芝的父亲与许和是表亲,在明镜台左镜当了两年文书。他父亲在许家算是门穷亲戚,直到去年都还在京西的莲花村里做铁匠,许和见他家可怜才为他在明镜台谋了个职,办的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世子道。许芝虽为许家人,但一直不怎么起眼,即使他姓许也从未引起过注意,甚至比不上同是许和保举的几个外姓门生。
正因如此,这次许家保举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许家不是没有具才能的年轻后辈,可无论用什么手段调查,此人的履历都干净极了,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薛问荆若有所思。皇帝虽先前在与许家的对峙中一直处于弱势,但也不至于查个人的本事都没有。一点端倪查不出来,要么此人是许家长年深埋的暗棋,要么就是他真的没有隐秘。
后者并不比前者好多少,明镜台右掌镜御史执掌明镜台右镜,是炙手可热的要职,要拿下十分不易。王明明是穆国公独子,论出身连许和的嫡长子都无法与他相比,自个儿也很是有几分才能,都是有了几年的资历又办了几起大案才得以升任,即便如此朝中也有许多人不服。
更何况对于许家来说,明镜台左镜已覆盖许多爪牙,把握住右镜便相当于把整个明镜台握在手中。大理寺、明镜台加上刑部,足以让天下黑白由他们说了算。
所以这右掌镜御史的人选定不会轻率。薛问荆微微皱眉,道:“许家废了大力气争下这右掌镜御史一职,人选定有其用意。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