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姐姐姓赵，是吏部尚书府上的大小姐，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外公是大周有名的大儒，几个舅舅也都才名在外。她母亲祖上偶然与杜家连了宗，打小与杜灵蓉相识，这次入宫安排在离灵犀宫最近的翠微宫。
还没走进翠微宫，薛问荆就听到一个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琬姐姐你就让我吃一点嘛！”
声音的主人撒起娇来十分熟练，让薛问荆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误进宝怡楼时的景象，实在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杜灵蓉柳眉一竖，提着裙子就冲进去：“许晚棠，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
她这一声中气十足，薛问荆只听刚才那声音骤然一变，跟见了瘟神似的：“表姐你怎么来了？！”
她迈进翠微宫的大门，杜灵蓉正威风凛凛地一手插着腰一手提着一个小姑娘的一只耳朵，“二哥哥都与我说了，你病还未好受不得风，怎么一进宫就往风口上站？”
被她提着的许晚棠如同一只被揪住后颈的兔子，可怜兮兮地放弃挣扎。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大了好几个号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仿佛马上就会汪上眼泪。
真是我见犹怜。可杜灵蓉显然不那么觉得，她提起裙子就往正殿走，许晚棠毫无抵抗之力，被她一路拎进了正殿。薛问荆跟着进去，才看见正殿里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个少女，想必就是赵琬。
赵琬长得很美，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的好看。正时兴的反绾髻被她绾得一丝不乱，只簪了少许银饰，用鲜花点缀，沉简而不显寡淡。身上裁剪得体的长裙是极为青春俏丽的鹅黄色，用彩线绣了百蝶戏花。这样鲜艳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显得清雅沉静，恰到好处地带着些少女的娇俏。
常人活在尘世中，这些大家闺秀们便活在从尘世搭起的高高的亭台楼阁上，离了人间的烟火世俗，却也沾不上九天上的仙气。
此时赵琬脸上的笑容里颇有些幸灾乐祸，和她整个人的气质很不相符，“小棠儿我就说让你好好在床上歇着吧？”
许晚棠委屈，她是真的委屈。她只是想吃琬姐姐做的点心，可没想到不仅吃不到，还遇上了杜灵蓉。于是她带着饱饱的委屈，乖乖到床上躺着去了。
琬姐姐从身后拿出一盘点心放到桌上，视线转到薛问荆的身上，“这位是？”
“她叫薛问荆。”杜灵蓉见许晚棠乖乖去躺着了，坐到琬姐姐旁边，“与我同住的。”
琬姐姐略作思索，对薛问荆绽放出了一个端婉的笑意，“是贞禧夫人家的女郎吧？初次见面，以后与郡主同住一宫，还要烦请薛女郎多加照应。我姓赵，单名琬。来坐下吃点心吧。”
这下子她的笑很符合身份。薛问荆很礼貌地和她问了好。三个人围坐在一圈聊天，赵琬说话非常厉害，能让周围坐着的每一个人都不觉得自己在话题之外，数句之间便其乐融融。不一会儿许晚棠也掺进来，薛问荆得知她是杜灵蓉的表妹，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冠军大将军许之尧的妹妹，许太傅最小的女儿。京城闺秀众多，杜灵蓉唯独与赵琬投契。
薛问荆觉得不单是她，赵琬无论遇上谁都能让对方觉得投契。
回到灵犀宫已是傍晚，东西配殿的灯影里隐约可以看到人影晃动，应当是住的人都到了。因着第二日要早起，薛问荆早早就睡下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场足以将人吞没的大雨，灰与白在天地间撕扯，殷红的血渲染出一笔刺眼的艳色。
黄门令尖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太医令薛慎，胆大妄为，违背皇后凤令，依本朝律令，七日后处斩。念其救治皇子有功，封其妻柳氏为贞禧夫人，召其子薛奕为皇子伴读，守孝期满后入宫，钦此。”
她想逃出这些声音的包围，于是拼命地跑。可这些声音无处不在，逃也逃不脱。她跑着跑着，却跑到一座断头台前，断头台上跪着的人低着头看不到脸，她却觉得心难过得揪在了一起，快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薛问荆睁开眼，看着金灿灿的阳光从窗棂洒入，这难过才丝丝缕缕地缩回她的内心深处去。她的中衣被汗浸透了，一掀开被子便一阵阵发冷。
直到她更衣绾发完，才有宫女进来唤醒了杜灵蓉。两人早膳毕，由宫女领着往懿祥宫去。懿祥宫原是江太贵妃入宫时住的，江太贵妃晋为妃位后搬到柔福宫去了，这里就空置下来，一直到这次承办女学，懿祥宫因位置合适被选为上课之所。
廖姑姑看上去比薛夫人还年长些，头发已经斑白，但绾得非常整齐。她的眼睛很小，眯得像一条缝。薛问荆想起自己远在益州的外祖母，柳成荫带薛问荆去见过她一次。具体的样貌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向玩世不恭的柳成荫在她面前规矩得让人诧异。
她先训导了一应女学中的规章制度，交代了明日觐见帝后、太后和太贵妃的事宜，然后教导道：“诸位女郎们既入了女学，在这宫里就只有一个身份，便是女学的学生。无论犯了错也好怎么的也罢，奴婢也全当是一样的对待。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若是哪位女郎觉得不妥，大可向陛下禀报。”
话都这样说了，有谁敢觉得不妥？薛问荆与别的女郎们一起道了“是”。廖姑姑点点头，道：“详细的规章制度已经贴于门前的公榜上，以后有什么事也会张榜宣告，还请诸位女郎们日后多多留意公榜。”
总算说完了。薛问荆悄舒一口气，她从未定定站过那么长时间，脚都站麻了。她本以为其他的女郎们平日里足不出户，想必比她还不济些，没想到四顾一番发现别人都和没事人一样，只有她一挪动脚步表情就狰狞得跟什么似的。
正因如此，她脚下慢了几步，与公榜之间隔了两排人。周围的官家小姐们一边看榜一边窃窃私语：
“一个家生奴婢都不许留吗？”
“宫里应该会拨新的奴婢吧。只是可惜了，我房里的丫头梳头梳得最好，前几天才新学了几个发式呢。”
“要统一穿学服？那我带进来的衣裳岂不是都穿不了了？”
“也不知学服是什么样的。宫里做的衣服，想来应该比外头讲究些。”
“说起来，郡主这身衣裳听闻是太后娘娘赐的呢。”
不知道是谁冷不丁说了一句，女孩们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知道杜灵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她身上，不知道的也顺着别人的眼光看过去。很快就有人极有眼力见地开始对杜灵蓉花式夸赞，这个夸容貌下个夸裙裳，另一个不堪示弱开始吹起杜灵蓉的发髻。其遣词造句创意百出，一个个超越了薛问荆贫瘠的想象力，不由得内心暗自感叹这些官家小姐们果然都饱读诗书，比不上比不上。
不过她不是很能理解她们，这么重要的公榜都不看，转去看杜灵蓉的裙裳。裙裳有什么好看的？她最讨厌穿裙子，走起路来一不留意就要踏在群摆上，一个站不稳就要摔上一大跤。
女孩们聊得太热烈，薛问荆被困在人群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四处环顾寻找突破口。就在这时，她看到人群中还有一位女郎专心致志地看着公榜，力求做人群里最笔直的那座雕像。
没过多久，那女郎也开始寻找出去的路。两人视线相撞，那女郎礼貌地向薛问荆微微一笑，然后左一步右一步缓缓朝人群外挪动。
薛问荆也找到了空隙，一点点钻出人群。女郎们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许晚棠的长姐、杜灵蓉的表姐许初棠身上。许初棠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年初时候刚有了身孕。
等杜灵蓉一起走显然不现实，薛问荆决定自个儿先回灵犀宫。
她走了一段，发现另一个人闲闲走在她后面，正是那刚刚认真看公榜的女郎。一个人走路毕竟有些无聊，她回头莞尔道：“你也是住在这边的吗？”
那女郎显然没想到她会与她搭话，略微愣了一愣才答道：“灵犀宫东配殿。”
“好巧！”薛问荆眉眼弯弯，“我姓薛，薛问荆，也住灵犀宫。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女郎垂下眼帘，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抬眸浅笑，像是初春新融的清泉，“好。我姓宋，闺名禛毓，以后就请多多担待了。”
薛问荆喜欢这位小宋女郎的眼睛。与大多数人的眸子不同，宋禛毓的双眼是水墨一般的深灰色，眼中潜居着坚定、沉稳而幽深的光芒，仿佛就算泰山崩于前这双眼中都不会有丝毫慌乱。
其他人还不见影，两人并排向灵犀宫走去。宋禛毓话不多，却十分晓得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自己没怎么开口，倒引得薛问荆说个不停。
聊到进女学，薛问荆想着这次入宫来许多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女郎，不知廖姑姑能否管得下。宋禛毓轻笑一声，“你以为这女学的内务管事姑姑谁都能当得？廖姑姑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从府里带进来的家生婢女，跟了娘娘二十年，是慈寿宫最得脸的大宫女。”
薛问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更何况女学祭酒可是太后娘娘。”宋禛毓抬起脸，眯起眼看着头顶上碧蓝的天空，声音如水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