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差不多就在我跟李长军在他们家院子里闲聊的时候,朝显跟王勇也在他们的堂屋里商量他们那个老宅的处置方案。
因为王勇也显得有点举棋不定,就咨询了一下我父亲,我才有机会知道的。
根据朝显仔细的查看,这个房子确实“太不干净”了——在这个平时看起来肃穆宁静的房子里,居然住着大大小小20多个鬼!
朝显不知道我们老家这里早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些往事,所以这结果让他觉得吃惊。他甚至都不敢告诉其他人,怕这样的结果让周边那些本来相安无事却也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受到惊扰。
“你说是送走呢还是直接收了?”朝显这么征求王勇的意见。
这近似于江湖暗语的问话你可能不知道其意义,我这里简单注明一下。
直接收了呢,就是用最决绝的手段,把这些没有超生滞留在这里作怪的那些鬼魂直接封印,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封印这个词是随着近几年那些胡编乱造的仙侠电视剧的风靡才被大家熟悉认知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在我们辉煌的传统文化中能不能找到这个词,说不定就是一个舶来品也说不定。
当然我没有功夫去考证,我们那边就不这么叫,就叫升罐罐。
具体的做法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就是由阴阳先生把厉鬼找到,通过他独特的一些手法威逼利诱,引鬼进入事先准备好的土陶罐,然后封住陶罐口,带至人迹罕至的阴冷所在,把陶罐深深的埋了就算大功告成。
这些被封在陶罐内的鬼魂从此就不再可能出来打扰人们的生活,也不再参与阴阳两界永不停歇的轮回。
这个看起来一劳永逸的做法由于明显破坏了阴阳法则,阴阳先生们使用起来非常谨慎。毕竟与自己可能面对的规则惩罚比较起来看,别人的祸福至少得暂时放在一旁的。
这会朝显问话的意思,是他似乎愿意冒着风险来这么一手,可见朝显依然没有被岁月倒腾得那么世故,依然还是一位仗义之人啊!
但这个房间里这么多鬼,也不会每一个都应该落得如此下场吧?冤枉了好人要背负很多罪孽,大约冤枉一个没有那么多恶意的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这埋在地底下某处的陶罐要是某天被人不小心戳破了,再出来的鬼就会聚集更多恶念,那危害可就非同小可了。
那个叫《倩女幽魂》的著名故事,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一开始肯定是罐罐被撞破了,才出现了后面那些无法控制的情况。只是编剧导演都不知道升罐罐的这一讲究,才没有在电影中道出这个原由而已。
小时候听来的这种说法给我带来的恐惧与困惑可真不少。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奶奶在菜园子里去翻土种菜,偶尔又会在不经意间翻起半截陶罐的残片来。我就会在惴惴不安中仔细的端详,是不是有一缕幽魂化作的青烟散开来。
当然,基本上都没有,倒是从其中往往会爬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不知名虫子,让我也无法确定他们就仅仅是一只虫子呢,还是某个灵魂的化身。
我很多次轻描淡写给父亲讲述这种经历的时候,其实是想听听他对这个升罐罐的问题的看法。但他总是就是论事的说,家里用过的泡菜罐坏了就随处乱扔,在房屋周边挖到太正常不过了。
但这土陶罐给我带来阴影却半生随形,每每看到别人家的盐水罐酸菜罐乃至土陶花瓶,都让我坐卧不安,总控制不住自己要去留意它是不是偶尔动了,或者是不是在不经意间会从其间冒出青烟来。
哎,我这都离题到哪里去了?我并不想当你们在这个事情上的向导,而且我也不够格啊。我还是接着讲朝显提供的选项吧。
如果是送走呢,这就要温和许多,大约就相当于跟那些鬼怪们打个商量吧。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送点钱财,请他们移居别处,大家相安无事,往往能够达成协议最终各得其所。
遇到含冤作怪诉求清晰的主,还有做法事打通关节帮助他超度转生的,那大约就相当于救苦救难做慈善一般的功德了。
这种办法其实不乏成功的案例流传。我就听说过一个事情,因为与鬼怪相处融洽,那鬼还当起了人类的保护伞,随时护佑周全的。所以在我们那边过房或者过继给鬼做孩子的事情原来也并不鲜见。
如此,就算最终鬼们并不如意,出现到头来又返回来继续生事的情况,但总体说来,毕竟都没有结下解不开的梁子,到时候再继续商量也无不可。
你帮王勇拿个主意?他怎么办好一些呢?
其实,这样的情景我们自己何尝不是经常面对呢,我们在面对一个拿不定主意的两难选择时,也总是希望有人来给自己出个主意。
但到头来,多问几个人之后你就和没有四处求教之前的状态一样了,没有选择是万全的,只看你更愿意被哪条蛇咬而已。
商量的结果是送。于是,那天晚上就在车家的老屋里送鬼。
我由于上午经历的事情其实有点虚弱,一直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加上母亲多次找机会提醒我,让我不要去车家老屋,于是我就说去陪李长军,故意避开了现场,免得好奇害死猫。
正好,我还可以跟李长军继续聊聊,我们要不要给别人说我们碰上的这事,我们要不要做点啥子以表示我们并不打算就此坐以待毙。
说起怎么办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昨夜朝显才教给我的那个防身密术,怎么在紧要时刻就想不起来这关键的一手?或者是我根本上就没有相信他吧,哎,真不应该!
在去李长军家路上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内衣上面按照朝显教的样子画了一个井字辉,把内衣扎回去,再呼吸两口这冬日冷飕飕的空气,你不说,我还真就神清气爽了很多!
要不我也让李长军试试吧,我这样想。
李长军试着按我说的方法在他的内衣上试了一下,在我的注视中沉默良久,呼出一口气来:“我们今天的事情还是不要给别人说算了,”
他脸上的阴郁并没有被强装出来的宽慰冲淡,“怕别人敕封得不好——”
这就是一个做作业不认真的典范,本来在做数学题,他却在想上体育课的事情!
但这也算是给我的期待做了回答,看样子正如朝显说的那样,他并未从我提供的法子中得到救赎。
大约在晚上十一点的样子,富贵伯从车家回来了。
他走进屋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这回朝显怕是要臊皮了——”富贵伯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奚落的成分,倒满是担忧。
原来,那晚定下来的送鬼方案进展得并不顺利!
像朝显这种级别的阴阳先生,在鬼出生的环境里显然是能够很容易就得到这些鬼的生辰信息的,他把人看上几眼就能够看出来你的生成八字,大约鬼在他面前也基本没有隐私。
按照送鬼仪式的进程,他把查到的那些鬼的生辰详情写在旗幡上,再经过复杂的拜祭与祈福过程,最终由王勇举着这些旗幡,跟在朝显的背后送到了我们那河脚的两棵枫香树边去了。
按说,经过这么一个严谨的流程,那些鬼们领着吃穿住用的各种物品,带着丰厚的盘缠,该升天的就会循树上天,想还愿的就会循路投胎往生,无牵无挂的还可以下河随波逐流了。
但他们回来后发现,似乎事情并未如此顺当。
因为鬼们已经被请走,加上几个小时后就要发丧送车小明上山,大家其实也很想来陪车小明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朝显和王勇回来的时候,老屋的堂屋里人们正在打牌聊天甚是闹热,根本就没有人留意到他们走进门来。
可就在他们踏进门槛那一瞬间,灯灭了。
随着大家的一阵惊呼渐渐安静下来,有的人在摸电筒或者摸打火机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尖细、甚至还有点稚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阴影绰绰,如泣如诉——
后来,在场的人们在讲述和核对现场情况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说的情况都不一样。
有人说这个声音来自堂屋的屋顶,有人说来自地底下,有人说来自车小明的棺材里,也有人说来自大门外的阶阳上。
有人说是在哭,也有人说是在笑,也有人说是在唱歌。
但有一点是大家都共同目睹了的,就是当大约几分钟后灯自然再次亮起的时候,三个牌桌子上的牌全乱了。
都是我们那边那种长牌,抓起来握在手里的那种。打牌的人最清楚,他们发现自己手里原来清理有序的牌完全没有了规律——
停电了?没有啊,我跟李长军不是一直都开着灯的么,这一个寨子用的都是相同的电呢!
“又是个女的?”李长军有点慌不择言的这么问了一句。就是,与我跟他上午听到的那个湮毛虫的声音有没有联系,是什么关系?
“朝显后来查了,这个小女孩不是死在屋里的,怨气重——”言下之意,这次送鬼的仪式不仅没商量拢,可能还捅了马蜂窝。
用升罐罐治她?今天肯定是不行了!
朝显这一行,并不掌握人世轮回的生生世世,要升罐罐得先找观花婆弄清这些底细。这还有几个小时车小明就该上山了,现在这点时间怎么够?
而我从富贵的语气中,感觉到的其实还不仅仅是这个层面上的担忧,似乎更多心事也从他的记忆中冒出了苗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