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根据很复杂的算法,确定的葬礼日期是在我到家那晚之后的第三天凌晨。
所以我回家以后,除了母亲在打扫房间,家里的人都不在,或者应该到车家去守夜去了吧,按照惯例在停尸屋内的那些天,村里人都是要去守夜的。
母亲也是前日才从秀山跟弟弟他们一道回去的,母亲正在用抹布擦洗灶台。
家里长期没人住,老屋凌乱得确实有些不堪入目。原来的土灶台是用石灰和黄土的混合泥浆抹平的外立面和台面,现在已经斑驳的脱落了,给人一种颓废的破落感。
你咋这么晚才回来呢?母亲的语气中满是关切,并马上要去烧火给我弄夜饭。
我本来想给母亲讲讲刚才我跟李长军碰上的那个奇怪事情的,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讲,我知道,母亲胆小。我只说不用的,不饿。
母亲还是觉得不放心,倒是露出有些终于放松了的惭愧与羞涩,就开始在灶台前生火:“现在不用蒸红苕,也不用烧红苕了,我给你煮面——”
母亲这么说,显然是在自我解嘲,从她的语气中我感受得到,她对我小时候常年只能变着花样吃红苕的日子心怀歉疚,就感觉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是因为她们的原因才导致的一样。
“好久没有吃过这柴火锅里煮的面条了吧?”
也是,这个残破的灶台上煮出来的面条,一点猪油,两个辣椒,几根韭菜,那就是我儿时的味觉记忆中最珍奇的美味了。记忆中已经遥远而沉睡了的气息,随着哔哔勃勃火焰升起,又开始在鼻息间萦绕。
“爹去车家帮忙去了吧,要不要叫他回来吃点?”我在吃面的时候问母亲。
母亲说,父亲没有去帮忙,是富贵伯喊他去帮李长军烧鸡蛋去了。“他们会给他弄宵夜。”
富贵是李长军的父亲。他们为什么要烧鸡蛋?我几乎是本能的这么问,其实就在问话出口,我就大约已经知道了原因。
在我们那边,一个人如果被什么东西吓得厉害,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畏畏缩缩的样子,我们叫做落魂了。
这时,就会找人烧一个鸡蛋,把魂落在哪里搞清楚了,然后再想法把它找回来。
当年我其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结合我后来了解的一些传统文化的点滴知识才知道,人在物质生命的机体之外还附着魂魄。吃饭补充物质机体所需要的营养,而睡觉,就是让疲惫的魂魄得到修整。
而且我记得曾经看到过,有媒体报道过一个科学家做过一系列实验,实验结果表明人在死亡断气的时候,体重会瞬间减轻几两,好像也就为了印证这种关于魂魄的说法并非子虚乌有。
就是,像我前面给你讲的,发生在矮寨的那种故事,应该不会子虚乌有吧,说不定你听到过的类似的故事比我还多。
西方人关于灵与肉长篇累牍的文献不计其数,他们非要把这些放在哲学的背景下去考量,说什么灵魂是肉体的附属,随着肉体的灰飞烟灭而消散无踪。
显然,西方人也同意灵与肉是不同的存在,根据已经被广为认可的质量守恒定律,肉是最终变成了泥土,那灵魂它要么变成了其他的什么形式,要么去了其他地方,怎么可能够消散无踪了呢?
所以我还是愿意相信我们这关于灵魂的说法,灵魂跟肉体就是临时组合的一个半途搭档,搞不好在什么地方丢失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说我给父亲拿亮去,顺便陪着他一路回来吧,我就拿着电筒往李长军家去了。
在这月朗星稀的晚上,其实大可不必要电筒,我只是怀着好奇才主动要去接父亲的。
山村的夜晚依然像儿时一样宁静,只有下半寨子车家那里在院子里生着的篝火,伴随着偶尔传来的做法事的锣钵声,表明今天与往常的不一样。
李长军家在我家坎下,与我们那个小学校在同一个台地上,很快就到。
我走进李长军家的火铺屋,父亲正举着鸡蛋就着灯光聚精会神的查看,正在踌躇是带上还是取下那副金属的折叠老光镜,旁边富贵伯的眼神则焦急的在鸡蛋和父亲的脸上游移。
这两个老伙伴应该也多年没有这么坐着认真的研究个什么事情了
——曾经他们常常这样,共同探讨一个什么新学的防范蛊术、一个什么神奇的治病单方、一个什么八字的不同修正方式等等等等,这种情境贯穿了他们大半辈子人生,尽管如今他们依然这样名不见经传甚至很落魄。
据说,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还给我算过命,得知了我命数中很多即将发生的重大环节,只是不能告诉别人包括我,只能在他们两人的心底,默契的守候着我的人生蓝图。只在我的人生发生重大转折或者重大变化的时候,这二人中的一个都会成竹在胸的说:“没事,过了这个年头就没事了。”就如同他们已经替我排除了所有的人生障碍一般。
当然这是别话。
富贵伯见到我很有些激动,简单的打过招呼之后问了句:“长军去接你去了,他没跟你一路?”
我有些奇怪,按时间上说,李长军也应该回家了吧?我说我们一起在毛三ba家院子里下车了分开的,他会不会还在他们家耍?
那里有些人在打牌,他或者在那里看打牌或者自己打牌去了也说不定。
我小时候见过,他们这是在研究鸡蛋上面的纹理。
这个古老的功能上类似于占卜术一样的仪式其实很简单,就是用一根缝补衣服用的红色棉线在鸡蛋上缠几圈再打上结,然后用写有求助人生辰八字的纸包了,就放在火炉里烧。待鸡蛋烧熟以后,再解下棉线,剥开蛋壳,从蛋白上留下的奇怪纹理,来解读导致落魂的原委。
我也凑上去看蛋白上面的纹理。
虽然看不懂,确实是很奇怪的,在正常的蛋白上面稀稀疏疏布满了青色的线纹,或深或浅,或粗或细。
平时我们也偶尔在火炉里烧蛋来吃,剥开蛋壳无一例外都是嫩白诱人的蛋白,从不见这个仪式后蛋白上会有这种看起来有点脏的纹理。
你说是不是因为缠了线的缘故?我原来也这么想,我曾试着缠上线以后再烧,结果不仅依然没有纹理,连这线也在放入火中不久就化为灰烬了。
“他这个——”父亲盯着鸡蛋看起来很诧异的样子,一副老师傅遇见新问题的表情。
富贵看着父亲,似乎在等着父亲把话说下去。父亲突然转向富贵:“怎么会是四个魂呢?”
按照三魂七魄的理论原型,原来李长军的魂魄不仅没有丢,反而还多了一个?!
我父亲:“上次落魂的时候有很久了吧?难道是那次招魂的时候多引来了一个?”
他们和我都当然知道上次指的哪一次,富贵显然也震惊得有点不知所措,就问能不能确定这个多了的魂是谁的。
但显然,以父亲在当年四处做木匠淘来的这点关于烧鸡蛋的手艺,根本无法解释清楚。这么些年来,他最多也就看到少了几魂几魄,师傅也只说了人有三魂七魄,可没说过还会多出来一个魂的这种情况。
“被其他人的魂魄附体,倒是听到过有这种说法,一般都会表现得神情错乱,但长军看起来不是这样的啊?”富贵几乎自言自语的看着父亲说。
如果确实人在躯体之外要依靠魂魄的守候,那多一魂帮忙且不更加精力充沛?我这么想当然的以为。
可转念一想,体内多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家伙,他跟自己的魂魄又不是一伙的,输血还有排异反应呢,这外来的魂魄随时跟自家的意见不合偶尔还打上一架那还得了?
结合刚才我下车与李长军分开的时候瞥见的他那没落的神情,我莫名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这么多年都没事,也应该没啥事吧?”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鸡爬坎遇见的那奇怪一幕就在我脑海中闪烁。
在原来的烧鸡蛋的这个仪式中,还有一些后续的动作需要做的,出现了这么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情况,看起来父亲有点犹豫该如何完成接下来的那些步骤。
还是去弄碗水来吧,犹豫了很久父亲才这么说。
然后就从井里打来一碗清水,点上香,几张纸钱点燃后放入水碗中,再用燃着的香当笔,悬空在碗上纸钱燃烧的青烟中比画着。
从香头移动的轨迹上看,像在写字,但不知道写了什么。这个在很多场合都看得到的动作叫做画字辉,大约相当于下咒的意思吧。
然后再把刚才从鸡蛋上解下来的线放入合着纸钱灰的水碗中浸了浸,取出来,把水碗端出去放到堂屋的香火上以后,回来在火铺上闲聊,话题总是没有离开怎么就多了一个魂在体内的这一点上。
但并不算完,一边聊,父亲手里并未停下,把那根红线编成了一根精致的手链,递给富贵伯:“你喊长军戴上吧,不取下来,应该就没事了。”
富贵就像很多年前的无数次一样把刚才那个鸡蛋拿着端详了一下递给我:“鸡蛋,营养,你吃吧。”
多年前我也不知道吃过多少个富贵伯这样递过来的鸡蛋,但是这会我却实在觉得恶心。
倒不是因为方才他们在手里拿捏那么久,甚至也不是因为上面布满黑乎乎的纹理。而是我也并不清晰的觉得,这不是灵魂的媒介么,我这么囫囵的吞下这么个家伙,会不会就让自己身上多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魂魄?
于是我说我才在家里吃了面条的,吃不下。富贵伯就跟父亲推辞了一翻之后自己吃了。
我看着富贵鼓动的腮帮子,就像看到一个灵魂在试图挣脱皮囊的束缚一般在他脸上跳动。
那天晚上李长军没有直接回家,果然加入了毛三ba家的那桌牌局中了。据说,这个原来不怎么打牌的家伙赢了3000多块!
尽管哪天晚上富贵伯给我讲了很多令我惊讶的往事,但李长军赢钱的事情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记得清楚。因为我不确定,他牌桌子上的好运是因为他身上比别人多了一个魂的缘故,还是仅仅因为那晚烧了的那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