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荀是化名为段小海接近于宝珠的,宝珠对他这个新兵也是兴趣十足,看来她是有意栽培之,殊不知自己中意的战士竟会是此生最恨的宿敌——海盗。
昨夜经过一番紧张之躲藏,少荀依旧处于兴奋状态,他早早就出发来到基地军营。现在还是清晨,第一缕晨曦才刚刚降临于这岛上,脚边青草上的露水尚未干,直到阳光渐渐变暖,露水便迫不及待地追光而去,于是散发出淡淡草香,其中自然还不免夹杂着泥土腐朽的气味。这是来自土地的味道。对于一个常年奔波海上的浪人游子,对土地的感情是十分珍视的,它就像是游子们久别重逢的母亲一样,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温柔和踏实。少荀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将江湖全部的纷乱和紧张抛之脑后,所有漂泊不定的不安和惆怅也都在此刻随风而去。
心情舒畅,少荀悠闲地走着,随后忍不住就哼出了小曲来。
“漫漫人生路,回首今生故。闯江湖,乱江湖,也乱人心数。走官途,悟官途,卷入他官道腐。”
一边唱着,他还不忘一边挥舞手臂做着动作。唱完这段,接着又唱一段。
“漫漫人生路,到底青山墓。要读书,会读书,莫教十年负。授糊涂,解糊涂,怎奈他师更腐。”
这两段小曲儿是传颂于海盗界的讽世佳作,流传很广,脍炙人口。这两首正宫调的元曲《红衫儿》本是人称了渺先生的安仁秀才所作,传说这个了渺先生屡试不举,怀才不遇,只好将一腔悲情和失落的壮志豪情寄情于笔墨,写下许多讽世和柔情之佳作。可他的文作在大陆内的文坛之中并不受待见,主要是无人赏识,何况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雅士怎会垂青如此低卑之书生。不过这种作品终究是市井之佳作,这对于有话不敢说且说话不好听的老百姓而言,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传唱之首选。于是,就有一些同道中人,也就是和了渺之类的穷苦低下的书生为此等词曲助力,传于百姓之间,更多的是流传于抗击元廷的农民起义军中。其中大部分起义军在被元廷镇压围剿或是义军内斗失败后,下海成了海盗,这些词曲也就这样流传到海上了。
此两首《红衫儿》本是合篇,上段讽刺的是官道和朝廷之腐败,下段讽刺的则是那些拿着圣贤书却怀着腐朽心的道貌岸然的所谓“为人师表”之辈。人本性自私贪婪,官也是人,其私心和贪性自然伴随一身,贪腐之举无可厚非。但鉴于他们都是苦读圣贤书,仁义礼智之德修于身,必有正心之所悟,齐家之所能,如此方敢受皇恩奉民意而平天下。至于拿朝廷俸禄,食百姓供给,为官者还要腐败,这就非人哉也!
少荀没读多少书,能认些字罢了,内心深处是重读书人敬文化人的。可是,古今大多文人都是端着一本《中庸》自以为深谙其道,实际还不都是自命清高之辈。这样的文人,少荀见不得,老百姓也厌恶之。文人嘛,舞文弄墨,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崇圣尚雅,此乃道也。至于自命不凡,不可一世,鄙视底层,趋炎附势,争名逐利之类,乃文人通病,深陷者亦是绝症也。说来个个都懂,实际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也是为何少荀不愿回到岸上,而一心一意甘受漂泊之苦做一介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海盗贼寇。
闲话少叙。且说少荀已到宝珠帐前,守卫通报后,宝珠便宣他入见。少荀行礼,询问宝珠昨日所说有事吩咐是为何事。
宝珠笑道:“我觉得你我很有缘分啊,本将军很看好你!”
少荀忙道:“将军折煞小人了,小人真是受宠若惊!”
宝珠大笑,说道:“少年有为,前途无量。我们水师可是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啊,你可不能叫我失望!”
少荀难为情地嘿嘿笑道:“小人何德何能叫将军如此,实在愧不敢当!”
随后宝珠开始说正事,对少荀说道:“你可听说了最近轰动海上的宁波事变?”
少荀回道:“可是赵广化案?”
宝珠说道:“陈祖义派人劫法场,引起宁波大案,如今赵广化已伏法,而前往迎救的余孽依旧逍遥法外不知所踪。上峰有消息,说以洪澎流为首的余孽贼人还尚未出得远海,大有可能是小股分散进行偷渡。如此一来,我们这些近海基地身上的担子就变得异常沉重了,任务也变得十分艰巨。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夙兴夜寐,时刻警惕,以防漏网之鱼。对此,你有何看法或者建议?”
此事正中少荀下怀,他正要找机会设法套一套宝珠呢,没想到踏破铁无觅处,机会自己找上门!他还故意装作想了想,才说道:“以小人愚见,不如再设立一个海巡船队,可以装扮成普通渔民,时刻巡逻,半日一回进行轮换。如此,再不必守株待兔了。”
宝珠听罢惊喜,赞道:“如此甚好!”随之又蹙眉叹道:“可是我们船只不足,何况军舰目标太大,一眼就会被海盗们识破的。”
连环计已中,宝珠正步步踏入套中。少荀赶紧说道:“小人以为,运送物资的船队还有一些不常使用的船只就可以充分利用起来。比如现在我们的基地,不正有一艘不用的鸟船嘛?”
宝珠恍然大悟,对少荀赞叹不已。这时宝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会意地一笑,随而便问他愿不愿意担当巡逻伍长之任,先用鸟船出行,随之向其他基地传授此法。少荀故装惊喜不已,连忙半跪谢此提拔之恩。
宝珠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忽然不再说此正事,而是闲聊起来,她先是问他:“小海兄弟,你是哪里人呀?”
少荀回道:“小人是闽浙一带的。”
宝珠再问:“家乡何处呀?”
少荀道:“潮州。”
宝珠笑了笑,说道:“离家这么远,可想家了呀?”
少荀一愣,只因宝珠这一句所用的是潮州的方言,如此突然令他愣了片刻,随刻赶紧用潮州话回答了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宝珠大笑起来,点头称是。少荀则惊奇地回问了一句:“将军也是潮州人吗?”
宝珠摇摇头,说道:“我是福州的,正宗的闽人。”少荀笑了笑,说:“那您还会说潮州,真是见多识广呢!”
宝珠也笑了笑,看着他,说道:“是啊,比你这个潮州人说的恐怕也要正宗许多吧?”
气氛显然不对,从宝珠的表情看得出来,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少荀尴尬地一笑,心里有些慌了,但还是得狡辩一下:“小人从小随父母来闽,他们都是从商的,很少回老家,所以说老家话还不如有些会说潮州话的人呢!”
宝珠却无所谓地笑了笑,突然又说了一句:“说到家乡,今年的海鸟不知道能不能回我家的巢?”
二人一度陷入缄默。宝珠的话常人听不懂,看似荒唐,对于少荀而言不会不懂。这是海盗间的黑话,意思是说,有我们内部出了奸细,或是有外来的细作入侵了我们内部。这突如其来的黑话,令人猝不及防。如今气氛已陷入深度僵冷,看情况宝珠她已心生怀疑了。
宝珠还是那样无所谓地笑着,随后就站了起来,绕着少荀走了一圈,说道:“今天有件怪事,也不知哪里来的海鸟,就在我们岛上驻了巢。”这也是黑话,意在问你到底是哪号人物竟敢在此撒野。
看来,身份有所暴露,宝珠已然彻底怀疑。不过少荀还是装疯卖傻地故作糊涂,依旧想挣扎一下。这时,宝珠笑了,彻底摊牌,说道:“得了,你不必再装了,你根本就不是我们水师的人。”
说到这份上,少荀觉得的确没必要再做垂死挣扎。但是,他很好奇自己是怎么暴露的,也惊叹于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敏锐神经的女子的过人才能。于是,他问她道:“你又是从何看出破绽的呢?不会是因为我潮州话没说好就怀疑我的吧,那也太牵强了。”
宝珠笑道:“当然不只是如此。你想听吗,你失败的原因?”
少荀笑了笑,说道:“想听。”
宝珠说道:“那好,你听仔细了。首先,你身上的气味就不一样,作为一名新兵,身上不可能有如此浓厚的海的气味,再说,就算是老资格水兵和海盗身上的气味都是截然不同的。海盗常年航海,而且由于躲避水师还有藏匿宝藏,经常出没于阴暗潮湿之处,所以身上有一股特殊气味,这是老水兵们总结出来的经验。其次就是你的武功,招式套路与我们官家大相径庭,昨晚的比武就是我彻底怀疑你的开始。比武过后,我依次问过宴会在场的所有军官,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你,他们都是各个部分的长官,基地所有的兵我可能认不全,他们却都了若指掌。最后,今日的对话,是最终的认证。”
少荀疑惑发问:“既然昨夜你就怀疑了,而且初步已认证了我不是基地的水兵,那么为何不将我抓捕拷问呢?”
宝珠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不知道你此行究竟有何目的呢!”
少荀站了起来,笑道:“现在知道了?”
宝珠也冲他笑,说道:“你竟敢忽悠朝廷水师的船,拥有这份胆识你也是前无古人了!”
少荀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射邪光,嘴角一扬,说道:“你最大的失误就是不早点将我捉拿归案,如今还设套圈我,好心忠告一句,引狼入室是你的自负必然要为此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