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即将过去,月亮越过柳梢,悬挂在天空正中,灯会上形形色色的灯光把小镇照得亮如白昼,戴着精心准备的首饰的少女们在人群中穿行,发簪上或金或银的吊坠闪出光来,温暖而梦幻。在满镇灯火的盛景中,因灯会而聚集起来的人群开始渐渐消散,像是被风吹散的火树银花,燃烧之后归于各自的平静。
刘煮和三七念一在河边的草地上坐着,听着青竹河轻柔的水流声,看着一对对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依依不舍的分别,像是醉了酒,脸上悄悄泛起了一丝红晕。
“你们长大了以后想干什么?”刘煮从草地上拔出一根青草,放在嘴里,清新微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想练剑,能成剑仙当然是最好的,不行的话也要带着剑去这世界的各个地方都走一走。”三七躺在草地上,眼中是满天的星斗,“可能也是想帮师父再去外面看一看吧,师父自己一个人喝酒的时候总是闷闷不乐地望着寺门,想走又不能走的样子。”
“嗯,我也觉得小师叔好像总是离我很远,心里藏着些什么。”三七盘腿坐着,伸出右手,想要隔空去抓住一盏漂向下游的河灯,“不过既然都是大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刘煮把嘴里的青草扔向河里,说道:“古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能你小师叔和我们一样也需要长大吧。”
念一没有正面回答,翻身躺在了草地上,长大这种事虽然离自己很遥远,但是如果七十岁才算长大岂不是很多人都没有长大就已经死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长大了,但是每天都能像躺在地上星星就很好了。”
之前扔到河里的青草跟着几盏河灯漂了一会,打了两个旋儿便看不真切了,刘煮把双手撑在身后,轻声说道:“等我长大了,不是说七十多岁了,而是大概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之后,想弄清楚规定着我的规矩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设立的。”
三七想起烧香那天的事情,坐起身来说道:“陆姨那天说规矩是读书人定的,顺应规矩就是对的,反之就是错的。”
“那要是规矩本身是错的呢?”刘煮转过头,目光如炬。
三七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清凉的风裹挟着河面的水汽吹拂着脸颊,念一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感受着自己晃动的睫毛,一时间竟有了些困意。听到刘煮说的话,迷迷糊糊地回答道:“规矩错了,换成对的不就行了吗?”
刘煮笑了笑,说道:“对啊,所以从明天开始,我要在学塾弄清这些规矩到底是错还是对。”
净玄离开之后,镇西的那座宅子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白衣男子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了这个稍显破旧的房间。药农模样的七号暗探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息,小半张脸被穿过房顶的破洞的月光照亮,身体的其他部分处在黑暗中,有种诡秘的美感。稍微有些凝固的血液染红了胸前的衣衫,一段短刃从心口处穿出,直直地指向天空,散发着点点寒芒,顾岛桂认得这是影月配发的粹毒匕首,稍被划破皮肤也决计活不过半日光景。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碗,顾岛桂打开壶盖,茶叶沉在底部,也没有水汽飘出,伸手去摸壶身,业已冰凉。桌旁的长条板凳像是被别人坐过,还没有收回桌边,顾岛桂小心地没有改变桌凳之间的位置,坐在上面,用两个手肘支撑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和陆听雪估计的一样,顾岛桂的修为超过了玄字境界,但是还没到地字境界,像是卡在了门槛上一样,不上不下了好多年。玄字升地字境界算是修行中最难的一步了,因为要从习惯了的“莫向外求”转向陌生的“靠天吃饭”,如果说在黄字玄字境界的运气方式是有多大的牧场养多少牛话,到了地字境界就变成了用牧场里的牛去吸引更多的野牛,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惊才艳艳的修行天才都卡在了这一步,有的甚至终其一生也没能勘破晋升之法,令人唏嘘。
虽然只是半个地字境界,但顾岛桂之所以在高手如云的影月之中能当上处长,统领蜀地的一切工作,很大部分是因为他侧写的本事。顾岛桂能根据一些细微的痕迹在脑内模拟出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以及相关人员在做这件事时的心态和情感,这种能力以对证据的考察和推理为基础,辅以强大的共情能力才能做到准确且高效。
顾岛桂幼年丧母,父亲便没有再娶,平日独自打理一家茶馆,生意还算红火,不仅能挣够父子二人日常的花销,几年下来还攒了些钱来留给顾岛桂以后娶媳妇。只是生意好了就少有时间能陪孩子,顾岛桂就算是独自在茶馆里玩耍着长大的。茶馆里的客人形形色色,说起话来也是各有特点,顾岛桂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坐在柜台上揣摩各色茶客心里想的是什么。久而久之顾岛桂已经能把熟客要点什么茶,心情如何,大概要说什么话说的八九不离十了。
南唐素来不参加各国之间的争斗,百姓得以有一个安定平和的环境生活,虽说不上河清海晏,但至少是能安居乐业。顾岛桂十二岁的时候,利用侧写能力帮助当地衙门破获了一桩杀人案,因此进入影月的视野,被院长收为弟子当做接班人培养,只是近几年来随着三处的崛起,反对顾岛桂的声音也开始多了起来。这次外派西蜀的任务一做就是两年,顾岛桂本该再过一年就返回南唐复命,届时这影月院长的位子也能争的名正言顺些,只是几天前无意间探测到的刘煮等人的事情让情况变得复杂了起来。
国运之争虚无缥缈,南唐一向偏安一隅,很少插手国家间的争斗,对气运之事比较漠视,至今仍没有设立钦天监这一机构,占星卜命之事是一个空白,国运相关的工作由影月兼任。
自手下的人听到净玄等人在山门处的对话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份关于北宣亡国后残余国运的情报被顾岛桂捏在了手上迟迟没有送出,虽说影月全权管理着气运相关的事务,但是真正能对此有些许理解的只有院长和顾岛桂自己,很容易就会变成延迟返回的局面,院长这几年的身体也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每天强撑着处理各种事情,但实际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大概撑不过两年光景。顾岛桂要是再在西蜀多待上一年半载的,恐怕这院长的位子会与他再无缘分了。
况且气运之事难以掌控,顾岛桂当下也没有好的办法能把这件事导向对南唐或者自己有利的方向,草草把这几个人杀掉不光有难度而且有可能给别国作了嫁衣,总之从哪个角度想,这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不好的话即使赶上了院长的争夺,这件事也将成为三处握在手里制约自己的把柄。进退两难之下,汇报的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了下来。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顾岛桂就完成了侧写,脑力的消耗和情感波动让他呼吸有些急促,月光仍能照亮四号暗探所躺的部分地面,为这个中年男人的死亡蒙上了一层冰冷萧瑟的味道。顾岛桂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水,慢吞吞地喝了起来,行凶者至少是摸到了地字境界门槛的修为,不然四号不至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在逃走的时候被自己的匕首穿了个透心凉。水壶中的茶叶本就是低价货色,如今人走茶凉,入口的味道断然不会好,顾岛桂就这么慢慢的品尝茶中的涩味,脑中的思路一点点清晰起来:一个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独自溜进别人的宅子,一脚踏破屋顶的男人,修为很高,下手干净利落,大概三十上下的年纪,头脑也不坏,没用多久就判断出了四号是不会松口的人。只是整个过程里,这个有些孤独的男人,对了,衣服上可能还有一层霜露,一直都有些烦躁,以至于倒茶水时会溅到桌面上,推门离去时把那扇旧门的轴承给弄坏了,是在对杀人排斥吗?这倒有些意思了。会来杀影月的人的只有可能是别国的谍子或者山门前的那一伙北宣遗孤,从如今的情况看来那个叫净玄的道士的嫌疑最大。
一碗茶下肚,顾岛桂却突然鼻子一酸,眼角泛红,激烈的情绪在脑中震颤,发出张狂的笑声,与明月阁的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格格不入了起来。
“哈哈哈,手上沾满鲜血的你,心里竟然还是柔软的,别让人笑掉大牙了,不想杀人是吗?那为什么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心里还背负着什么?很沉重?有没有生离死别,国仇家恨那么重啊?你这样的傻子怎么还没有死绝啊!”顾岛桂一边发疯般的大吼一边朝门外走去,最终跌坐在了有些光滑的门槛上,情绪开始慢慢平复,嘴角勾起一个狠厉的弧度,眼中却是血丝密布,“好,这一年不回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种温柔的人到底能有什么好下场!”
东风吹散花千树,华灯影绰照亮归路,鱼龙停舞,喧嚣散场,刘煮和三七念一收拾起不舍的心情往北边的“不离桥”走去。听雪轩在镇东,后山在镇子西北,三人就在青竹河上游的小桥告别,“不离桥”的名字本来取自“改头换面孔,不离旧时人。”这一诗句,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什么人能联想起诗的上句了,反倒多了一种“今世不离”的意思,成为了镇上父母家人送别受印远游的孩子的地方。
刘煮走在河边的路上,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突然来袭的困倦让人不想说话,真希望眼前的桥上就有一张床。“小兄弟,小兄弟。”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刘煮转过头,看见河边有个驼背的老头推着一辆小车,下巴上留着几缕花白的胡子,正咧嘴笑着向自己招手,只是门牙缺了一块,让他仙风道骨的形象大打折。
“小兄弟啊,我看你天庭饱满,骨骼惊奇,双目有神,定是不凡之人啊,要不要在爷爷这算上一卦?”老头指了小车上的算命招牌,“呦,小兄弟你这两个朋友也是不一般啊,老夫会些望气的手段,这两位的气色高高冲起,光明而红紫,日后定是栋梁之才。”
刘煮和三七念一凑到这位豁牙老爷爷的身前,原本袭来的困意如今消散了大半,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只不过念一和刘煮的眼里都是好奇,三七的眼里多了些狐疑。
“你说你是算命的,那你倒是说说我们都是谁啊?”三七似乎认定了这豁牙老头是个江湖骗子,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算命的装模作样的捋了捋胡子,左手掐诀,用余光看了眼三个小家伙,心里冷笑,脸上却堆满和善的微笑说道:“你们都是四岁是不是?”
念一和刘煮乖乖点头。
“你家是镇上开学塾的。”豁牙老头伸手指了指刘煮,“叫作刘煮。”
念一和刘煮还是点头。
“你们俩都是后山苍明寺的,一个叫三七一个叫念一对不对?”老头脸上的笑容好像高深了一些。
“高人啊。”刘煮瞬间就被征服了,对老人竖起了大拇指,念一还是在旁边点头,明显是被这高人做派唬住了。三七见到这种情况也放下了戒心,但碍于面子没再说话。
“大师,那你帮我们算一算吧,我们长大以后厉不厉害?”刘煮边说边往兜里掏钱,“可是我们只剩下这十几文钱了,不知道够不够。”
“老夫与你们三人也是有缘,能够给你们算上一卦我也是老怀甚慰啊,钱嘛就不收了,把你手上的玉佩给我就好了。”豁牙老头伸手指了指刘煮手上的龙形玉环,脸上却是云淡清的表情。
“你这老头怎么把我们当傻子骗呢?这玉环是明月阁送给我们的,怎么算都卖得出几两银子吧?”三七冷哼一声,拉着刘煮就要走,“果然还是个骗子。”
念一也在旁边说道:“大师,你这么收钱实在是太多了。”
刘煮面露难色,叫回兀自离去的三七对豁牙老头正色道:“既然大师确实想要这玉环,我一个小孩子拿着也没有用,就借花献佛拿这玉环当做算命钱了,只是这玉环挺贵重,我们多少得多得些好处。”
三七站在旁边捂住刚要开口的念一,自己笑笑没说话。
“看来小兄弟也是爽快之人,老夫也不能让你们吃亏,就送你们三张符箓,危急时刻可以保命。”豁牙老头从怀里掏出三张黑字金纸的符,在刘煮面前晃了晃,隐约发着温和的光芒。
刘煮递出玉环,接过三张符,强行让拒绝的三七念一收下之后说道:“大师,既然都谈妥了,咱们就开始吧,要不要我们的生辰八字啊?”
豁牙老头收过玉环看也没看就放进了袖子里,说道:“那些摆弄生辰八字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一知半解之徒,我算卦只用这个。”老头说着就从小车上取出三个铜钱,给了面前的孩子一人一个,叮嘱道:“你们把铜钱放在手心,闭上眼别想任何事,觉得心静下来之后便把铜钱还给我。”
刘煮接过铜钱,只有一面有字,却不是平日里市面上用的那种,上面写着“不交不通”四字,大概是方家的术语,不知道三七和念一拿到的和自己的一不一样。
豁牙老人拿回铜钱后将它们放进竹筒里摇晃一会便取出看一眼结果,如此反复六次之后,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们三人日后都是大才啊。”
这话一出,刘煮三人都很期待的等着这位大师的详细解释。大师清了清嗓子,指了指三七和念一两人,说道:“你们俩啊,一人双手捧日月,一人单臂擎青天,时来天地同借力,杀伐阴阳不可分。”
这几句话说的三七和念一似懂非懂的,但是算命的不都是这样吗,可能长大了真遇上了事情就能理解了吧。
刘煮见大师不再言语,焦急地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豁牙老头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最后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几个字,交给刘煮沉声说道:“在路上决计不可打开,回到家看了就把这纸条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