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长久打量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仆,实在想不通李冲为什么要见她?
她的脸早被深宫中多年辛苦劳作摧残的没了光彩,垂首站在公主面前,颇为畏惧瑟缩。细看五官脸型,或许她少年时颇有姿色,可现在.......
沐雪微微哂笑,把悬了两个月的心放下了。
浅浅呷口茶,她悠然道:“灵玉,你放心。本公主带你出来没人会知道。掖庭令那儿已经接到你病亡的消息,在内廷便没有你这个人了。”
灵玉深深颔首应“是。”
沐雪便不再理会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看看外面情况。
这个城郊的偏僻小客栈,沐雪也是第一次来。
那次在宫中相见,李冲托她一定要把这个叫灵玉的宫人从粗使杂役中找出,秘密带出宫来。事情妥帖后,他们便在这个城外小客栈见面。
“为什么要见她?”一听说是个女子,沐雪便有些不高兴了,顿时升起无限怀疑。
李冲握着她的手淡淡哂笑:“等你见了她就知道了,不是你猜的那样。”
他纤秀指尖在她掌心来回暧昧逡巡着,低声嘱咐,“公主一定要小心此事,一定一定,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还有,在城北四十里偏僻之处有个小客栈,你把它买下来,事成之后,咱们在那里相见。”
到底是什么事他要如此谨慎?沐雪好奇里混杂着一些兴奋不安,却坚定不移照着去做了。
两个多月过去,她才把这个灵玉神不知鬼不觉的顺利带出宫,带到小客栈。
眼看就要天黑了,李冲偏偏要这时候相见,是什么意思?
沐雪的心一阵阵悸动。
望着外面的一片荒凉寥廓,她坐立不安。
今天晚上风很大,吹着口哨肆意呼号,客栈孤立于郊野,北窗被风卷起的杂物打得啪啪作响。沐雪一时竟有些怕起来。
过了很久,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楼下店门开启,有人小声说话。接着楼梯声响起,有人向她这边过来了。
沐雪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不顾身份站了起来直迎到门口。
门开处,一个裹在斗篷中的高瘦人影闪了进来。
他抬手解下帽子和围巾,屋中两个女子都啊了一声。
沐雪是欣喜,灵玉却是震惊。
听见这一声惊呼,沐雪疑惑转过身看向灵玉。见她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眼中瞬间便盈满了泪,瞪着李冲全身颤抖。
那是种什么表情?!
狂喜?惊恐?伤痛?怨恨?还是........沐雪从没在谁身上看见这么强的情绪,愕了一瞬,她疑惑转向李冲看他的反应。
李冲却淡然如旧,握住沐雪的手轻轻拍拍以示感谢,目光却始终凝在灵玉身上。
过了一瞬,他便轻笑起来,“公主没找错人。肯定就是她。”
“她是谁?”沐雪一头雾水问。
李冲脱掉斗篷,洗洗脸,用布巾悠闲擦拭干净,牵着沐雪坐到席上。又喝了口茶,才答:“她是灵玉。曾经毓秀宫的掌事宫女。”
“毓秀宫?”
沐雪顿了下才想起具体是哪里,反而更加疑惑,“毓秀宫不是当年陛下的生母思皇后住的吗?思皇后被先帝赐死之后,毓秀宫便一直荒废至今啊。”
“是啊,是思皇后所居。这位便是当时思皇后的贴身宫女。”李冲说着向对面示意,“姑姑请坐,我请公主接你出宫,是有一些陈年旧事要向你请教。”
灵玉此时也已经缓过神来,看向李冲的眼神却仍旧热切痴迷,她有些混沌的坐倒,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她竟这么毫不避讳的看他!
沐雪有些不满,瞥灵玉一眼,转过头去。
李冲由着灵玉尽情看自己,也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才道:“我知道你认识我父亲。我是他和慕容夫人的儿子,叫李冲。李氏灭门,我便一直住在宫里。只是你不曾见过。”
灵玉似有所悟的顿了一下,垂下眼帘,默默平静下来。
“我去见过昙曜大师,知道你是真的灵玉,也知我父亲当年让你寄居于通乐寺,后来思皇后的侍女来为新丧皇后祈福做法事,他让你替换了假灵玉再次入宫。所以在太皇太后看来,你是她的棋子,是当年的冒名顶替者之一。而实际,你听从我父亲的安排。”
“四年之后李氏灭门,不久冯太夫人请王先生的妻室入宫。这女人一向隐忍,却在这次会面之后冒险行刺太皇太后。若我猜测不错,便是你要替我父亲报仇做的功夫吧?”
灵玉点点头,眸子间逐渐回过些光彩,对上李冲已不再那么激动。
沐雪惊异发现,她神色一旦放松下来,仍不失是个美人。
“如此说,当年冯太夫人和先帝都知道那件事的始末?”
停了一会儿,灵玉漠然道:“冯太夫人知道所有事,而先帝只知道一半。”
“哪一半?他知道陛下是冯太夫人的孩子?”
“是。”
沐雪惊愕瞪视李冲!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拓跋宏是冯新月的孩子!
那她呢?!她是谁的孩子?!
李冲一把握住沐雪的手,轻柔却坚定,不容她丝毫质疑也不许她提问。
他没有看她,而是继续问灵玉,语气出奇的冷静:“那么说,当日思皇后所生的也是位皇子,你曾经亲眼看见?”
灵玉点点头。
“是德公公把皇子杀死了?”
灵玉漠然点头,唇角抽出一丝冷笑。
“为了隐瞒皇子之死,德公公把你们这些思太后的近身宫人内侍杀死,替换为一批早物色好的形容相似者,瞒天过海。可是我父亲却让一个叫吴疑的人救了你,并且送你去通乐寺?”
灵玉再次点头,长长出了口气,凝视李冲问:“公子为什么要追查这些陈年往事?过去了就过去吧,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听出她怅然口气中隐藏的关爱,李冲淡淡笑了:“并非我想知道。是我父亲让吴疑一定要告诉我。”
灵玉沉默一瞬,“那,那个吴疑?”
“死了。昌黎王和太皇太后追杀他多年,终于如愿以偿。”
停了下,李冲又把话题拉回来,“后来,你大病一场,从此装作失忆疯癫,自行沦落为浣洗粗使宫人,那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灵玉口气愈发淡漠,缓缓道:“不,那是德公公的意思。”
李冲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他知道你的事?”
“从宫里到宫外,再从宫外到宫里,两次瞒天过海,若没有他的默许,谁能在太皇太后眼皮下做成这样的事?”
蹙起眉来,李冲轻声沉吟:“他为什么帮我父亲?他不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吗?”
灵玉惨白脸上露出些哂笑:“他不是帮公子,只是在帮他自己。甚至于,他全然不知是公子在通盘设计此事!”
对着李冲越来越疑惑的神色,灵玉无奈解释:“他和我.......”
明白过来,李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后来,太皇太后终究不放心,把沁芳宫和毓秀宫所有替换的宫人逐一杀了灭口。我疯疯癫癫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便逃过一劫。当然,此事是由他负责,也没人会说给太皇太后。”
“小王爷之妻行刺与你有关,此事德公公知道吗?”
“........后来知道了。”
李冲叹口气,不再说话。
她乍见他时的神色就已经说明一切了。爱了不该爱的人,一辈子被这个人利用而无悔,灵玉如此,小德子也是如此。
事过时移,蓦然回首,此情岂堪说得?
“公子当年事败,也曾让我把这些事情讲给小公子听。但是我不知如何才能找到你?也不希望你当真再卷进这个漩涡。如果你不来找我,这些事,我就烂在肚子里了。”
李冲微微一笑,“姑姑是好意。可惜我无福领受。”
“公子知道就知道罢了,我的苦日子也熬到头了。”灵玉哂笑一声,凝望李冲,“吴疑潜逃多年,便是因为见到公子,才被太皇太后抓住灭口的吧?”
“你说的不错。但我不会让此事再发生。”李冲环顾着简洁的客栈小屋,“此处是我专门为此事买下的。客栈掌柜的就是普通村民,根本不知道其中玄机。我已经把你托付给他,只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远亲,老家遭了灾投奔而来的。姑姑隐姓埋名住在这,不见外人,料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看似一切妥当,灵玉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盯住李冲:“公子还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顿了一下,李冲微笑道:“姑姑如何这么问?”
“这没什么奇怪。看到你,便像看到你父亲。他对我们这些人所有安排都是有目的的。没有目的时,他才懒的多费心。”
暗自喟然一瞬,李冲索性明白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要有人证。姑姑只管安心住下。若真有要姑姑助力之时,我也会顾全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