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之中,军帐被吹得呼啦作响。沾了雨水的黑布,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一名黑衣死士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满身都是血污,看不清面容。他一手提着一颗人头,一手握着一柄黑鞘刀,浑身蒸腾着血气,形如罗刹。
他沉默着走向军帐。留守的兵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站住。”一人喝止道,手里的长弓应声拉开。他身缠白麻布,披着一件黑衣,正是监工狄稽。
死士站住了脚步,把手一甩,“咚”的一声,人头落地,翻滚了几下,停在了狄稽脚前。那头颅披散着长发,仿佛从血中捞出来的一般。
狄稽没有急着辨认,而是狐疑地看着死士:“三十死士,就回来了你一个?”
“臣等轻敌,刀阵被破。”死士的声音沙哑。
“即便如此,你们也是三十对一。怎可能会被杀成这样?”狄稽皱紧眉头,目光落向那颗人头,“难道他真是江沉沙……”
话音未落,一道红光骤然闪来。狄稽反应不慢,俯身的瞬间同时松开弓弦。
“嗖!”
那死士稍稍一侧身,避过了箭矢。只听“嗡——”的一声,血红色的长刃贴着狄稽的头顶扫过,如柳叶过水般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他的铁冠。
可一旁的几位士兵却未能反应过来。长刀几乎是毫无阻滞地横扫而过,几颗人头瞬间飞离。
“你!”狄稽披散着头发,一脸不可置信。
死士的眼里闪烁着猩红,他把长刀一抖,双手合十再一抽,那薄如蝉翼的刀忽然化成血,又瞬间凝成了两柄刀。
“血术?你是江沉沙!”狄稽大惊失色。他连退几步,大呼道:“退后!”
然而为时已晚。江沉沙一步未停,提刀直接闯入了军阵中,那些毫无防备的士兵们,有的甚至还没拔出刀便身首异处。血光闪烁,血肉横飞,一时间哀嚎遍起。
厮杀之余,江沉沙用余光瞟了一眼河对岸。金云村已经被一片火海笼罩,火势之猛,连大雨也没能浇灭半分;烈焰之中,依稀能看见有人影在其中穿梭,哭喊声、打砸声不绝于耳。
江沉沙记得柔姨说过,这几天正是村民们用桂花酿酒的日子。美酒飘香,佐以金黄香甜的桂花,再配上这山间的清风明月,本该是何等潇洒快意。
而此时的金云村里,再没有半点桂花香气。甘冽的酒浆在肆虐的火舌中化为黑烟,焦臭的血腥味随热浪涌动……静谧平和的小村,只因一声令下,就成了人间地狱。
热血翻涌,烧得双眼发烫。
“江沉沙,停手!”狄稽断喝一声,挥刀相抗。兵刃相接,血刀势大力沉,只这一刀就把狄稽劈得双膝一曲,直接跪在了地上。
“停下!”狄稽咬牙,浑身因为发力而不住颤抖。
江沉沙没有理会。他抬手再挥一刀,“铛——”火星四溅,狄稽的刀刃瞬间裂开一半。
狄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啊!”
红光再次闪落。只听“咔嚓”一声裂响,血刃笔直落下,径直砍进了肩膀。狄稽闷哼一声,半边脸颊被自己的血染红。
江沉沙正要下杀手,却听见狄稽低吼道:“你难道甘心死在这?睁大眼睛看看!”
抬眼看去,四周围满了漆黑的兵甲。方才被杀得措手不及的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他们重振士气,分而围之,已有围杀之势。
“为什么回来送死!”狄稽盯着江沉沙,疼痛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着他那热切的目光,江沉沙稍稍收了力气:“你是何人。”
“在下狄稽,曾驻守于重门关!”
重门关……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江沉沙心头一热。北境十三关,第二道关门便是重门关,四年前在钲狼关的血战中,若没有重门关出兵相助,十万铁真人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击溃。
不等江沉沙问话,狄稽把眼珠子一转:“快拿我当人质!”
说罢,他抓起砍在肩上的血刀,咬牙起身,顺势将刀横在了脖子上,然后朝着四周的士兵们喊道:“都不要轻举妄动!”
“你做什么?”
“帮你逃出去啊!”狄稽脸色发白,“等那黄芩带兵回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沉沙平静道:“你想清楚,我可是叛国贼。”
狄稽浑身一震。沉默了一阵后,他强笑道:“说来惭愧,我因为顶撞朝廷命官而险些被砍头。恰逢这场变法,我只是被贬成监工,捡回了一条小命。”
“方才死士出动,我没胆量阻拦;如今眼睁睁看着大兵屠村,可我却也只能言听计从……”说到这,他眼睛通红,“北境十三兵,齐心如雁行。江少帅,你大难不死,而狄稽又恰好在此,一切乃是天意。若再不能救你出去,我留命何用?”
江沉沙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怕再被砍头?”
狄稽握紧血刃:“我只怕不能身死战场。”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不能把命丢在这里了。”江沉沙笑了。他一脚把狄稽踹到一旁,然后环顾四周,眼里燃烧着熊熊杀意:“兵者,乃是为民而生、为民而死。你们吃着百姓的税,却为虎作伥、杀人放火,莫不怕被世人耻笑!”
一字一句,皆是铿锵有力,令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士兵们放缓了步伐。他们看着这个站在残肢断尸之上的少年,一时间竟无人发起冲锋。
就在众人踌躇不前之时,忽然有掌声从高处响起:“好!说得真好!”
“黄芩!”狄稽一惊,“你不是在对岸……”
“对付区区几百刁民,用得着本官亲自指挥?”黄芩勒马探身,居高临下地俯看着,笑容里带着一丝戏谑,“狄稽,你果然没有让本官失望。”
狄稽面色苍白:“你,你在说什么!”
“真以为我会放心把人质交给你?”黄芩冷冷道,“蠢货!我留下人质,再调开大队人马,就是为了让那反贼放松警惕,好自投罗网!而你,狄稽,你的表现简直出乎我的意料!真是精彩至极!”
说着,黄芩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什么‘只怕不能身死战场’?哈哈哈哈!还拿自己当人质,以为没人敢动你?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罢,他扬鞭一挥,对着底下的士兵们喊:“罪臣狄稽,勾结逆贼,杀之者,本官赏五金!”
此话一出,好几个士兵按捺不住,掉转刀头,朝狄稽扑了上去。狄稽一边负伤搏杀,一边怒喊道:“少帅快走!”
“走?这四周早已被我布下天罗地网,怎么走?”黄芩狞笑着看向江沉沙,“逆贼,本官虽然做足了准备,但没想到你居然真能从死士手里活下来……他们三十人,都死了?”
江沉沙默不作声。
“也罢,既然你已入局,那帮废物也算物尽其用了。”黄芩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兵吃民税而生?不错,确实如此。可这金云村一不纳丁税、二不纳亩税,可曾养过大嵬的一兵一卒?你身为叛贼,却反而有脸说听令于朝廷命官是为虎作伥,岂不更让天下人笑话!”
江沉沙不与争辩,只轻笑一声:“多谢你。”
黄芩一怔:“谢我?”
“若不是你调开大队人马,我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来到这军营重地。”说着,江沉沙把血刀往尸堆里一插,拄着刀漠然抬头,“而且还特意告诉我青兄就在这里面,真是太感谢了。”
黄芩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容。“呵,死到临头还要嚣张。即便如此,你又能怎样?”说着,他把鞭子一抖,“弓箭手!”
山坡上齐刷刷地冒出了一片黑甲兵士,他们张弓搭箭,弓弦绷紧的声音响成一片。见此情形,还死死围住江沉沙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眼里逐渐流露出惊恐之色。
“等一下……”狄稽瞪大了眼睛,“这下面还有你的兵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江家小贼,你这颗俊俏的人头,本官就收下了。”黄芩冷笑,把鞭子往下一指,“避开军帐,给我放箭!”
可这一声令下过后,竟然没有一支箭射出。
黄芩的笑容逐渐阴沉了下来。他缓缓扭过头,看着最近的弓箭手:“你是聋的?”
“可是……黄大人,那下面还有我们的……”
“啪!”黑鞭一甩,抽得那弓箭手皮开肉绽。黄芩从袖子里取出金骰子,用阴鸷的目光看着他:“大,还是小?”
“大人!小的不敢了……”弓手踉跄起身,颤抖着抓起弓箭。
“选!”黄芩这一声断喝,吓得不少人浑身一颤。
那弓手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小……”
“叮——”的一声,骰子落回掌心——两点。
黄芩“嘁”了一声,又给那弓手甩了两鞭,这才作罢。他回身扫视着士兵们,狠狠道:“你们可别忘了,我水舻司能建,亦能拆!你们的屋户住址、田亩大小……统统登记在册!若还想让家人住得安稳,就给我老老实实服从命令!”
一语罢,他勒马回身,见底下的士兵们已经四散奔逃,而江沉沙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禁捧腹大笑道:“还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兵家奇才?我看,是万里挑一的蠢材还差不多!”
“彼此彼此。”江沉沙拄着血刀,岿然不动。
“放!”
“铮——”弓弦振响,数以百计的箭矢如雨落下。看着密密麻麻的箭尾飞射而去,黄芩的眼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江沉沙站在尸堆之上,面对着呼啸而至的箭雨,他眼中忽然血光大盛。
只见他把血刀轻轻一转。霎时间,一股腥风骤起,殷红发黑的污血如旋风般盘绕而起,一丝一缕交错纵横,飞快地凝砌成了一道血色大盾。
“梆!”锋利的铁镞撞在血盾上,却没留下丝毫痕迹。一时间,撞击声和落地声不绝于耳。
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人立着往后猛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下,这堵薄得透明、却又固若金汤的血盾挡下了所有利箭,却又好似融化了一般,转瞬便向江沉沙奔涌而去。
“不好!”黄芩一抖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