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流放。
黑云压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味,大雨将至。洛城的南城门前,人头攒动犹如一场黑色的浪潮,数以千计的士人们拖着家当,步履匆匆、神色复杂。
他们来自诸子百家,曾经如同星星之火般散落在这皇都之中发光发热。而如今,他们却像是在巨浪中挣扎的鱼,在窒息中顺流而下。
拥挤的人潮中,有人回头望了一眼,愤懑地叹了口气。当初踏入这道城门时,人人都是意气风发,准备一展身手、建功立业,可谁也没想到,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刚一登基,一切憧憬就都化为了乌有。
“真是有违天理!”一个年轻的士人低声骂道。
“朋友。”伴随着扑鼻的酒臭味,一个酒鬼忽然凑了过来。他手提一只酒葫芦、戴了顶破了洞的斗笠,正摇摇晃晃地打着嗝。“世事无常,嗝——习惯就好。”
“啐!祸国之兆,你这等人又怎会懂得!”年轻人嫌弃地甩开他,吐了口唾沫,拽紧行囊继续随着人潮走去。
酒鬼傻笑一声,抖了抖袖子,惹得士人们纷纷躲避。“大学士们,酒能随便喝,话可不能乱讲。”嚷嚷完,他压低斗笠,目光却忽然锐利起来。
透过破洞,他向身旁的棚屋里扫了一眼。
棚子里坐着一人,衣襟鼓囊着,里面分明藏着一根铁尺。就是用那三尺长的铁家伙,法家扫清了整座洛城的异己之声,才有了这场大流放。
他小心地收回目光,把更多的烈酒浇到了衣服上,蹒跚着步子向南城门进发。
“轰——”
雷响过后,入秋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斜风呼啸,夹杂着寒意。
“让开!”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酒鬼依旧自顾自地摇晃着,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那人亮出铁尺,粗暴地拨开人群,死死盯住前方。
要出事。酒鬼眯起眼四下望了望,人群比刚才更挤了,要是现在刻意绕道避开,反而更引人注意。
他在心里提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人潮中已经主动避让出了一个空隙,就像是水流遇上了石块。那位法家士人放慢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叠画像,在风雨中翻出来一张,与身旁的人比对起来。
所有人都引着脖子向里瞧着,唯有酒鬼把斗笠压得更低了些,走得更急了。
“你是青莲子吗!”那法士顶着大雨问道。
“我这么好认,你都还要问?”一个稚嫩的声音颇为不屑地答道。
小孩?酒鬼怔了一下,向人群里瞥了一眼。还真是个孩子,大概只有八九岁,戴着帷帽、背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书笈。
大风吹过,掀开帷帽的白纱,那孩子的相貌吓了众人一跳。他额头上长着一根拇指粗的犄角,皮肤白净,眼大如铃,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地狱小鬼。
人群的空隙又大了些,可那法士却不以为意:“我乃申仲,恭候多时,特来接您。”
“谁?听都没听过。”青莲子瞟了他一眼,“来接我?我怎么没看见八抬大轿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申仲脸色一僵,硬着头皮笑道:“如今执掌禁军的段中尉是我的师兄,我是奉命前来请您入宫的。这里说话不方便,您随我来。”
这话酒鬼在一旁听得真切,他抓起酒葫芦猛灌了口酒。
“不要。”青莲子哼了一声,“你这人说话真不要脸,空口白牙就说段望是你师兄?呸!我还说李濯是我哥叻!”
听见这话,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一下散去不少。李濯可是当今大嵬天子的名讳,就是他宣布要独尊法术,才搅得如今满城风雨。
当着法家的面调侃天子,他是想找死吗?酒鬼“啧”了一声。
那申仲的脸色果然铁青了起来。只见他把铁尺一挥,横在了青莲子面前:“小道士,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口口声声说是来劝我,不服劝却要吃你的铁鞭子,你们法士还真是会讲道理。”青莲子一把推开铁尺,“当初一道圣旨下来,弄得大家无家可归;如今却又怕人才涌向敌国,想要亡羊补牢?想得美叻!”
青莲子抬脚要走,却听见申仲冷笑了一声。申仲翻手一挥,那三尺精铁上忽然涌现出光来,发出一阵阵振鸣声。
“臭小子,真当没人治得了你?”申仲用铁尺指着青莲子,“我之前还纳闷呢,名簿里怎么会有你?明明像条狗一样被扔出了师门,竟然还有脸叫嚣。”
此话一出,铁尺明显震了一下。
青莲子没有答话,继续向前走着。
“怎么,我说错了?”申仲步步紧逼,“飞花观原本名扬天下,却因为你,平白无故被栽上一个‘人鬼观’的恶名。你可知道江湖上都怎么说的吗?”
随着青莲子的身体微微颤抖,铁尺上的金光越来越耀眼。
“人人都说,是青檀道长和妖女私通,才有了你这么个鬼崽子。他怕被发现,把你丢下山,没想到……”说到这,申仲把声音抬高了几度,“没想到你半夜自己爬回去了,对着一帮道爷道姑,哭着要找奶吃呢!”
豪雨滂沱,砸在身上生疼。酒鬼朝里望了一眼,只见青莲子攥紧了拳,而申仲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这孩子恐怕走不了了。酒鬼仍在努力向城门挤去。他心里清楚,法家最擅长以言语攻心,人心一旦被攻破,就会沦为法士的提线木偶,在金光消散之前,任凭铁尺驱使。
南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他不想多生事端。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青莲子竟然大笑了起来:“我倒是想多喝点奶,没准能长高些叻。可惜道观里只有细米粥,好在味道还凑合。”
话音落定,铁尺上的金光骤然黯淡。申仲登时红了眼。大庭广众之下,法家高手却连一个黄毛小子都对付不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百家的笑话?
看着他青筋毕露,却又不能对一个孩子下手,酒鬼心里觉得好笑。如今法家的作风独为一尊,犯事者无论贵贱,都一断于法,法士自然也不例外。万一在天子脚下失手杀了人,那可是妥妥的死罪。
情急之中,申仲只好用铁尺勒住青莲子,压低声音威胁道:“江府的下场,你我都清楚!你也不希望青檀道长成为第二个江怀远吧!”
话音刚落,一道紫色的闪电如虬龙般一闪而过。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雷在头顶裂开。
酒鬼的脚步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电光映亮了他的眼睛。雨水顺着斗笠滑落,他的目光如刀,好似要渗出血一般。
“你这条老狗!这种遭天谴的话也说得出口!”青莲子气得涨红了脸,挽起袖子正要理论,却见那铁尺猛地震了起来,金光迸发,刺得人睁不开眼。
青莲子的脸色陡然一变:“这……难道……”
申仲用铁尺一扫,辨明了方向,人群立刻退让出了一条道来。
罢了。酒鬼站在人群中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忍辱负重、东躲西藏,好不容易逃过了禁军的重重追捕,却想不到自己会在这城门前露出了马脚。
他站直身板,掀开斗笠,把一壶烈酒浇到了头上。酒浆和着冷雨冲下,洗去了满脸的泥污,将他这几日的萎靡秽气一扫而尽。
酒葫芦“咣当”落地。
只见一位剑眉星目的少年站在风雨之中,脸上的棱角像是被刀斧凿过一般;他死死盯住申仲,像是一只瞄准了猎物的苍鹰,目光冷漠至极:
“镇安大将军的名字,也是你这鼠辈能直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