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的客船被一艘战船押着,战战兢兢地在江面上行驶。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运河,前方就是水战的主战场。
听说是韦从和的商船,东海的水军没有为难他们,命令他们在原地等待,就又去追击前面几艘着火的船去了。他们远远地看着两艘东海的战船只是驱逐着火船走,却并不动手,那些本来想宁国人,被逼得只好跳水,有的游到东海的船边求救,被救了上来,有的游到了岸边,东海的水军也不去管他们,任由他们各凭本事逃命。
蕴星等人远远地看着那四五艘逃出来的宁国船都沉了下去。东海那两艘船绕着江面转了一圈,又救上来好些宁国的水兵,才回头要求韦家的船跟着走。东海的水军训练有素,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此时,江面晨曦微露,韦家全船寂静无声、忐忑不安。
进入运河后,水流缓慢,蕴霖走到了小妹身边,因为昨夜没睡好,他看上去怏怏的,一点儿没有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
眼神碰触到蕴星关切的目光,他就觉得惭愧,说好的他从此要努力上进,照顾好小妹,谁知道才刚投奔东海,就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他忽然想起李破,要是那人在这里就好了,他看起来很聪明,一定能解开这个谜题。
蕴星不知道他心里想了这么多,她只是在想,如果东海人要对大哥不利……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袖子,那里有她在南番就准备好的毒药,可是在大军中要全身而退,恐怕不容易。
众人渐渐听到了前方的动静,抬眼远眺,运河西岸,一艘艘战船竟然被铁索连成了一片,人声鼎沸,马匹在上面也如履平地。
蕴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蕴霖困惑:“这是仿造昔日魏武,可是……”可是魏武这样做是被孙刘大军火攻而大败,为何东海连起来,被烧的反而是宁国呢?
带他们过来的那艘战舰招呼他们把船靠了过去,过了一阵,几个士兵就上来检查了,韦家卫队的头目出面,把路引和凭证给他们看了。
为首的那个兵士扫了一眼云蕴星,很吃惊,问:“为何还有女眷?”
阿游赶紧上前:“军爷容秉,我们是泰北人,到郭州做生意,正巧做韦家的船回泰北去,那是我家郎君和女郎。”
刚才他们商量了,既然东海有人要害他们,他们还是暂时不要再提真实的身份,回泰北再说。
韦家卫队的头目赶紧塞了锭银子给那人,那人毫不客气地收了,虽觉眼前这女郎漂亮得有些让人移不开眼睛,实在不像普通的商人女眷,却也没再为难他们,检查了一番所带货物之后,又打量了蕴星好几眼,说了句“等着”就走了。
韦家卫队的头目看了一眼蕴星,欲言又止。蕴星只得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阿游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还是把那黑肤丹涂上。”他们都以为此行没什么危险,谁知道差点被人一步步引入了两军交战的乱局,刚才那个兵士的眼神里,分明有惊艳。
蕴星明白是自己的相貌惹麻烦了,她倒不担心,实在不行报出李破的名字吧,如果她已经是有主的人了,想来这些人也不会觊觎。
云蕴霖也想,那就告诉他们真实身份吧,他拼了命也要护着妹妹。
众人沉默着等了半晌,终于有人告诉他们可以走了。蕴霖惊喜起来,竟然这么简单就放了他们。直到船远离了运河口那一帮水兵战船,众人才松了口气。蕴霖觉得此行也算有惊无险,但又深觉前途难料,不知道泰北还会有什么危机等着他。
蕴霖立在船头,看着运河两边满目的翠绿,正是江南的春天,空气里都有着让他陶醉的气息,他却无法放松下来,心里绷得紧紧的。
忽然,淅淅沥沥的来了一场沾衣不湿的杏花雨,谁也没想去避开,任由雨水落到衣襟上。
蕴霖看着熟悉的景物,感慨:“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泰北。”他脸上有落寞,他想起当日在山南听说父亲离世北苏易主的时候,他疯了一样想赶回泰北来,却被阿游等人拖住了……
云蕴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他们都说她在泰北生活了十六年,可泰北在她心里,和大宇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她没有关于泰北的生活记忆。她想,李破在泰北城吗?她不知道自己在泰北城还留下过什么,她却要去面对。
阿游皱着眉头回头看,有一条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半日了,无论他们加速还是减速,它都还是保持着那样的距离,又是冲着他们来的吧。他把小鱼叫来,吩咐了几句。小鱼点头就跑……
正在此时,那艘船开始加速,很快到了韦家船的面前,竟然还是东海的战船,弓弩齐刷刷对着他们,韦家的船夫不敢反抗,船就这样慢慢飘在运河上。
那边有个声音道:“此船有奸细,格杀勿论。”并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时间,弓箭齐发,一时只听到弓箭破空声和惨叫声。
蕴霖等人在后面那船加速的时候就觉得不妙,已经随小鱼一起避入船尾一侧的水里,竖着耳朵听船上的动静。
蕴星全身发抖,并不是因为水冷,而是因为对方的残酷,韦家这一船的人,就这样都被杀了。到底是谁这么恨他们?
弓箭响了一阵之后,终于停歇了,有脚步声在船上来去,似乎在搜索船上还有不有活口,再然后,寂静无声。
哗哗的风声响起来,传过来焦糊的味道,水中五人苦笑,这是在烧船了。那艘船退开了一些,沿着点燃的船转圈,他们不能动,若被发现了,很容易被弓箭射中。只希望这艘船能早一点离开。
可是这艘船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似乎是没看到船沉就不放心,蕴霖默数着时间,对阿游道:“火越来越大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即使在水里,他们已经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息,好几次裹着大火的木材砸到水里,几乎就在他们身边。
阿游点头,那艘船马上要转到这一侧了,他说:“待会儿听我的口令……船转过去我们一出水面就往岸边游。”没有办法,只能拼一拼了。
蕴星被小鱼和轻罗护在中间,问:“我会游泳吗?”
轻罗鼓励她:“你会的,一定要用尽全身力气……”
船离他们越来越近,阿游说:“潜。”五人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面,不敢妄动,直到阿游率先浮出水面,道:“走……”
只有船转半圈的时间,五人奋力划水。小鱼动作很快,很快就到了最前面,他看蕴星和轻罗落在后面,回头来拉蕴星。
蕴星挣扎着推开他:“不要管我,你快走。”小鱼水性好,他能逃出去。
船头已经转过来了,随即她听到风响,那是无数弓箭破空的声音,她忽然觉得好笑,她拼尽全力想要找到失去的自己,早知道要这样子死去何必折腾?她在南番那样努力又如何,结果没有死在外族人手里,要死在中原人的乱箭之下,若早知道又何必回来?
她看到大哥和阿游已经到了岸边,回头召唤自己,她听到大哥一声惨叫:“小妹……”
她觉得后背一凉,并不疼,但是周围的水变成了红色,是谁的血,她自己的吗?
她想起在草原的那个清晨,天边的启明星还在闪烁,李破回头:“星星,过来。”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只手……
失去意识之前,她想,她再也过不去了……
云蕴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者是死了吧,她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清楚地看到了她失去的记忆。
她无忧无虑地在园子里玩耍,一群丫鬟婆子跟着陪她。她玩得满头大汗,一个漂亮的少妇走过来,用汗巾擦汗,她很开心,搂着那少妇的脖子,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味……
一会儿,她又开始哭泣,那个漂亮的少妇躺在床上,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了,她和哥哥姐姐、水痕一起跪在地上,她哭很伤心,从此要失去的,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水痕心疼地哄着她……
再也没有那个漂亮的少妇了,哄着她陪着她的是姐姐,姐姐哭着告诉她说想娘了,此时她才恍然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是他们的母亲……
她还看到水痕,他们四个一起长大,虽然没有母亲,但她依然无忧无虑,她是北苏节度使云昭最疼爱的小女儿,三个哥哥姐姐都宠着她……
她崇拜地仰望父亲,他是那样年轻儒雅,俊逸不凡,可她看见一个男人举着刀砍向父亲,她尖叫着冲了过去,那个男子看到她和水痕,转身逃了,那样好的父亲,那样疼她的父亲,就这样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父亲指着她,对水痕说:“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太混乱了,一朵又一朵的记忆纷沓而来,她如同骑在草原的快马上,看也看不过来,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哀鸣,到处都是鲜血,那一夜的泰北城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闭着眼睛不想看,硬着头皮只想骑马冲过这些记忆的花瓣,可是不行,不管多么快,每一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忽然,她看到了李破,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专注而深情。正是春天的江南,杨柳依依,落英缤纷,他伸出手,扶她下马……
在这个梦里沉湎了许久许久的云蕴星,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头疼欲裂,无数的声音和画面都像她涌来,李破的笑、李破的怒、李破的冷漠、李破的心灰意冷……她好像都想起来了,她感觉到冰凉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哭。
她感觉到了后背的疼痛,她想动一动,可是动弹不了。
有人轻轻地为她换药,她想睁开眼睛看,眼睛也睁不开。
有个女声担忧地问:“伤口已经好多了,为什么还不醒。”
另一个女声回答:“快了。她已经能听到我们说话了。”这个声音很熟悉,蕴星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真的吗?红英姑娘。”前一个女子欣喜若狂,“刚才她流泪了,是因为痛吗?”
红英吗?蕴星想起来了,在山南道上,她曾经病了一次,就是这个红英把她治好的。怎么回事,难道她现在又回到了山南道上?
红英笑了:“我觉得她的伤口可没有疼到要掉泪的地步,是吧?”最后两个字是伏在蕴星耳边轻声说的。蕴星想点头,还是动不了。
红英换好了药,站起来,道:“如水,把那几枝桃花换了吧,不如去采几枝橘子花,香香甜甜的,她虽然现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闻着也开心。”
竟然是如水,蕴星心里一动,如水不是留在泰北城的吗?轻罗呢?
想起轻罗,她又记起那被血染红的江水,既然她得救了,轻罗还好吧?还有云蕴霖、阿游、小鱼,他们都好好的吧?
如水送红英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脚步声,闻到柑橘花馥郁的香味,如水回来了,把柑橘花插好,又坐到了她面前。
如水柔声说:“二娘,红英姑娘说您能听到我的声音,那我跟您说说话吧。”
如水似乎在等待她的答复,等了一会儿,又道:“唉,二娘,我等了您五年了,您总算回来了。放心吧,您不在的时候我好好守着咱们云星楼,谁都认为您只是病了。您本来就只是病了,现在红英姐姐已经说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蕴星听到如水的低低的啜泣声,五年了,她已经离开五年了。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还是回了她的云星楼,她不是中箭身亡了吗?
她伸出手就拉住了如水,她能动了。
如水一惊,看到云蕴星睁开了水盈盈的眼睛,笑着对她说:“如水,好久不见……”
如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扑通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就跑了。
外面传来如水欣喜若狂的声音:“快去禀报郡王殿下,郡王妃醒了……”
蕴星慢慢地坐了起来,叹了口气。
楼外,草长莺飞,暖风醉人,一派生机勃勃,正是江南春色娇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