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驸马府,香闺之中沉香缭绕,纯儿端上一盘桂花蒸糕,顺手点上了宫灯。灯烛高照,却见长歌正托着腮看绮户之外的皓月如霜,自长歌来到驸马府,不是拉着纯儿在园里四处逛,就是偷跑出去观览夜景,还从没有哪个晚上如此安静。
白天的事情,纯儿还心有余悸,此刻见郡主如此安分,心倒也略定了些,将那盘糕点端到郡主面前,小声道:“郡主,前些天,公主见郡主在晚宴上多吃了几块桂花糕,今儿特地让厨房给郡主又做了一盘。”
长歌敷衍地拿了一块,乌黑如点漆的眸子一转,却将糕点塞进了纯儿嘴里,轻轻拉着纯儿坐下,一面笑道:“好纯儿,你快帮我出出主意,明日去马场,我又没有马装,该穿什么衣服好?”
纯儿自小伶俐,一听这话,赶紧起身道:“郡主穿什么都好看。”她陪侍在长歌身边大半月,只觉得这位郡主胸襟疏朗,不若一般的闺阁女子,自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谁知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兄长列长风踏着月色而来,月华渡在这位梁国驸马身上,为他挺拔健俊的身姿镶了一道银边。
“要什么马装?今天在外胡闹还不够吗?”列长风一进门便呵斥道,俊美的五官上染着一层冰冷的霜色。
一旁的纯儿慌忙跪下,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奴婢之罪,请驸马责罚。”
长歌抬了抬眼,看着怒气正盛的兄长,撇撇嘴,满不在乎道:“兄长要罚就罚我吧,是我自己要跑出去玩的,与旁人何干?”
看来,表面上她在建宁大摇大摆,实际上兄长仍然在暗地里派了许多双眼睛看着她呢,否则又怎么会知道她今天又偷跑出去。
她和哥哥长风自小在溪草庵伴着母亲长大,然而兄长长至十岁便被父亲列侯接回列家营开始了戎马生涯,往后数年也不过是在兵闲时才能回溪草庵看看母亲和妹妹。虽然兄妹相处的时光十分珍贵稀少,兄长对她却十分宠溺。只是此次她来建宁,却感觉兄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今的兄长不仅比往常严厉了许多,眉间总是轻轻蹙着,似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愁。
列长风拂袖坐到案几边,轻轻叹气道:“建宁城最近不太平。你最好好好待在府里,等给励儿过完周岁宴,我让我的随侍向昱亲自送你回北漠。”
“是,兄长。”长歌乖乖地点头,这么快就要把她送回北漠了吗?虽说在建宁也曾想着归家,想着回溪草庵,真的要走内心却有点空荡荡的。
见她垂着头,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列长风稍稍松了松眉头,伸出大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温声说道:“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又不在身边,哥哥会好好保护你的。”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长歌抬头不解地望了兄长一眼,却见月光与烛火之下,兄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想到最近朝堂上的乱象,像棋盘上解不开的死局,列长风又忧从心中来。当今的皇帝梁帝近日疑心病越来越重了,在一个月前的朝局上因政见不合,当庭斩杀了益宣王梁栎,几日前又因护城城墙崩塌一事搬了左尉将军匡源的脑袋,就连曾经备受重用的六殿下梁玄景,也因替左尉将军求情,被振威帝怒斥一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罢了他的事务,派去城外监督新城墙的修补工事。
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哪天一个不慎祸从天降。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测,昔日受人尊崇的王侯将相,如今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涯,不由令人唏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庙堂之上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因皇帝的生性多疑而更加复杂,朝中局势越发动荡。不仅如此,他收到密报,称北漠的勾谒人近日又开始整顿骑兵,动作频频,似有出兵之意。如今的梁国真可谓内忧外患。
次日一早,长歌先是打发了纯儿去为自己蒸桂花糕。等她走后,立刻换上昨晚准备好的衣物。
因嫌裙装麻烦,长歌特意着了男装,铜镜里映出一个身着葡萄色衣裳的清秀少年,乌黑的长发用一只简单的木簪挽着,一张俏丽的小脸没有了背后长发的衬托,显得更加清丽白皙。
长歌趁着守卫不备,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建宁真大啊,她一路走走停停,东抓一个问一句,西抓一个问一句,这才走到郊外马场。
因前日刚下过几场小雨,马场上的春草冒着芽儿蓄势待发,草地一片春意盎然,放眼望去,映山红燃遍了山坡,景色美不胜收。
长歌快步走入马场侧道,一边走一边想到又可以再次见到梁玄景,心里怀着小小的雀跃。不料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自天而降,她躲闪不及,抬手去档,手腕处被那物重重一击,瞬间感到一阵麻痛。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刚才砸下来的竟是个精致的皮革小球。她捡起这个小球,细细端详了一番。自她来到江南,见了不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什么船呀,糖人呀,桂花糕呀,包括眼前这个圆滚滚的小球。
几个仆从模样的人突然从马场另一侧跑了过来,将她围住了。
“这东西是你们的?”长歌举起那小球,问道。
为首的一个仆从凶神恶煞地将球从她手中夺了过来,怒声斥道:“你个刷马的贱奴,也配碰我们家少爷的蹴鞠?”
原来这马场内还设有蹴鞠场,供士族贵家的子弟来此玩乐。以前长歌只是听说过蹴鞠,知道这是北漠以南的男人们除了御马骑射之外喜欢玩的一项游戏,却没有见过。
大概是因为她今天是一副男装打扮,那人竟把她当成了马场里的刷马人?长歌不由得怒目相视:“你这人怎如此无礼?”
这仆从正要发狠训斥,忽然几个身穿华丽马服的少年从后面走了过来,那几个仆从见了纷纷跪了下去。
“王丛,我叫你去捡个球,怎的这么磨叽?”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看着年岁不大,却一副趾高气昂的老成模样,还踹了那名叫王丛的仆人一脚。
那王丛立刻从草地上爬起来,用手指着长歌道:“少爷息怒,都怪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奴拿了少爷的蹴鞠,害小的找不到,这才耽误了少爷们踢球。”
那傲慢少年立刻将目光转移到长歌身上,不由得眼前一亮,露出丑笑道:“哟,这是哪家的奴才,长得跟个小娘子似的?”说着还伸出手去捏长歌的脸。
长歌立刻本能地伸出巴掌重重打在那只手上,又后退了几步,气呼呼道:“这球方才砸伤了我,我不与你们计较也就罢了,何况我只是拿着这球看了几眼,你们却要因此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少爷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还敢顶嘴?你好大胆子!”那王丛上前重重地推了长歌一把,长歌不曾料想他竟然会动粗,摔在了草地上,簪子从头上掉了下来,一头长发如黑色的瀑布,随着春风清拂尽数披散了下来。
傲慢无礼的华服少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姿容甚是绝色的女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竟起了几分色心:“来人,这女子竟敢冲撞本少爷,把她给我绑回府里。”嘴上虽如此说着,内心却在微微盘算,这女子这般貌美,不如收作妾室,只是要如何说服他哥哥同意他再收个妾倒得费点功夫了。
长歌心里忽地发凉,完了,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猖獗的贵族子弟,光天化日之下还绑人?
此时却有一身穿便服的侍卫闪身进了马场,动作迅猛,没走几步就到了长歌眼前,可见此人武功甚是高超。
“向昱哥哥!”长歌看着来人,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她偷偷溜出来的事情兄长早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派近侍向昱暗中保护她。
“郡主你没事吧?”向昱仔细看了看她,确定她真的没事之后,便把她护在身后,对着那少年作揖道:“小侯爷,我家郡主初来建宁,不识规矩,冲撞了侯爷,请小侯爷看在三公主和驸马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长歌听向昱如此说得如此卑躬屈膝,气不打一处来,她明明没有做错,为何还要向昱替她道歉。还有这个什么小侯爷,又是什么达官贵族,敢这样横行霸道?这建宁的世道是怎么了?
原来那小侯爷的父亲是已故的三朝元老陈道衡,人称“大宰相”,同胞长兄是当朝右丞陈琮,他的同胞二姐又是后宫之中威帝最宠爱的妃子德妃,前些日子还为大梁诞下一位皇子。他年纪未及弱冠,就已经被加封齐禄侯,虽说是个有封号无府邸和领地的小侯爷,可这陈珀却仗着他的胞兄位极人臣,胞姐身为贵妃的显赫家世,在建宁城中飞扬跋扈,人称建宁城呆霸王。
这陈珀听了向昱的话,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张狂地笑道:“方才我还以为这女子是哪家的侍婢,谁知却是驸马的妹妹。这驸马无非是个闲散无实权的官,娶了公主,就真把自己当根葱啊?算个什么东西!”
“侯爷说话请自重。”向昱看似冷静,但是站在他身后的长歌却看到他藏于身侧攥紧了的拳头。
“我今日便是带走了这什么郡主又怎样?他列长风能把我怎么着?就算是列侯,也要敬着我哥哥几分!”陈珀说着便冲上前去拉扯长歌的衣袖。向昱本以为这陈珀会顾忌驸马和公主,就此罢手,谁知他已经张狂到这种地步!
忽然,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杀意,不偏不倚地正中陈珀拉着长歌的那只手臂上。
陈珀一声哀嚎,身子猛地向后倒去,看着手臂上插着的那只箭,两眼一歪,差点昏过去,他身后的仆从及贵族少年慌忙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等他再定睛一看,才看清不远处的马道上,六殿下梁玄景正居高临下坐于马背之上,一双凤眼冰冷地盯着他。在他手上,还搭着弯弓和长羽箭,似乎蓄势待发。可见这六殿下正是这只箭的主人!陈珀虽疼痛万分,但依旧盛气凌人道:“六殿下不是被皇上派去监督城墙工事了吗?怎在这里出手伤人?”
他心里又恨又恼,这六皇子最近越来越不受皇上重用。而他的兄长陈琮近日却有如神助,政途坦畅,年纪还未及而立,便可在朝堂上与历任两朝的宰相平起平坐。何况他的胞姐陈苒身为贵妃,前不久刚为皇上添了一名皇子,以后这天下指不定是他们陈家的。
梁玄景悠悠地下了马,漫不经心道:“小侯爷敢在这里出手抢人,我怎么就不能出手伤人?何况今日城墙工事并非我当值,小侯爷来得这里,我就来不得了?”
“六殿下,今日你伤我定是为了这个女的吧?”陈珀瞥了长歌一眼,有恃无恐道,“等着吧,明日我就叫我大哥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小侯爷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再不去治,这手怕是要废了。”
梁玄景的话不怒自威,那陈珀被仆从们背起往外一溜小跑,一边哀号着,一边回头恨恨道:“你……你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兄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等到陈珀那行人都走干净以后,向昱也退下了,梁玄景便走到长歌身边,关切地问道:“刚才他有没有伤到你?”
长歌还惊魂未定,目光也有些恍惚,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
“还说没有?”梁玄景轻轻握住她的皓腕,上面早已淤青了一块,还高高地肿了起来。
“这是被蹴鞠砸到的。”长歌低头看了看伤口,心里堵得慌,“我不过是见到蹴鞠好奇,捡起来看看,谁知道会惹出这么多事情。”
“你受伤了。”梁玄景温柔道,并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挖出如梨花般雪白的膏体,轻轻涂在她的伤处。
淡淡的药香带来丝丝凉意,不多时,手腕上伤肿的地方消下去了一大块。第一次遇到这样慌乱的场面,长歌心有余悸了好一会儿,此刻闻到这股好闻的药香,人也清醒了不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梁玄景握在手上,慌忙抽出来,人也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梁玄景嘴角上立刻泛着灿若晨曦的笑意:“我刚替郡主解了围,郡主就要和我划清界限吗?”也不知为何,忽然想逗逗她,看她脸红的样子,结果却见她依旧是大大方方,目光明亮清澈。
长歌心想,婉仪公主是梁玄景的三姐姐,她的兄长则是公主的丈夫,若是在寻常人家,他还得管长歌的兄长叫一声姐夫呢。他们也算是一家人,于是便说道:“我知道你叫梁玄景,以后就直呼其名了,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郡主,叫我长歌便是。”她在北漠野惯了,向来不拘这些礼节,自然也把兄长对她的许多叮嘱抛在脑后了。长歌不仅敢和他双目直视,眉目里丝毫没有皇城之中名门闺秀娇羞的女儿情态,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把刚才散落的长发绾了起来,细风呢喃,有几缕碎发飘在她光洁的额前,碎发下一双灵动得像小鹿一般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方才真是谢谢你了。可是你刚才射了他一箭,万一他真的叫他那个哥哥找你报仇怎么办?”长歌担忧地说道。
梁玄景却不在意,带笑道:“放心,我出手自有分寸。那陈珀不过是个泼皮无赖,但他哥哥陈琮身为朝中要臣,可不像他那么愚蠢。这天底下敢动我的人,还没有几个。”
长歌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在了肚子里,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玄景的马,问道:“能不能让我骑你的马?”
“不行,你的手都受伤了,还怎么骑马?”
“我也没有那么娇贵。”
见梁玄景没有丝毫点头的意思,长歌又道:“那让我喂喂你的小青总可以吧。”
“小青?”
看她往青骢马的方向走去,梁玄景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马已经被擅自更改了名字。
长歌掏出顺手带的胡萝卜,马儿低顺地垂下头啃咬萝卜,还不时舔舔长歌的手,逗得长歌咯咯地笑。
她一边顺着马鬃轻轻梳理着,一边抬头看向他道:“在我们北漠,要驯服一匹马,首先得先和它成为朋友,是不是呀?小青?”
小青用湿润的双眼看着她,把她手里残留的萝卜舔得干净,似是默认。
梁玄景看着她,目光不曾往他处留恋,他的心似乎就这么被这个小姑娘带着走了。
“人人尽道江南好,我却觉得好是好,可终究不比北漠啊。”梁玄景牵着马,长歌站在他身侧,两人肩并肩在高高低低的山冈间慢慢走着。
伴着身旁这匹马儿潮潮的热气,她感到很安心,话匣子便打开了:“若是在大草原里纵马驰骋,那才畅快。你见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吗?”
“见过。我五岁便到北漠列营,待了整整十五年。天似穹庐,苍野茫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梁玄景神色淡淡,那样的草原虽美,他却不能告诉她,当他与勾烈人结束恶战,白骨缠黄草的惨状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正是这场恶战带来的军功,让他从此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取得了生性多疑的梁帝的信任。
不过如今……父皇又对各个大臣疑心重重,包括他在内,朝升夕贬,朝令夕改,无休无止。
长歌目光一亮:“原来你去过我们列家营啊?为何我从未见过你?”不过仔细算算,她十二岁才离开溪草庵回到列家营,想来在她回列家,梁玄景就已经班师回朝了。
此时却听梁玄景在一边说道:“沙场无情,列侯爷又怎舍得让你上战场?”
“你是在瞧不起我的女儿身吗?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男儿郎能做的事情,我们女儿家怎么就不能做了?”长歌微微偏头看他,似是不服气,“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马术。”
话音未落地,长歌身手矫捷地爬到马背上,夹了夹马肚子,往前奔去,葡萄色的长裳在风中飘飞,长风贯耳,她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尽情驰骋。
她和小青是第一次接触,还没好好磨合,就这样贸然骑行,实在太过危险,不过梁玄景也不得不佩服她过人的胆气和那股不肯低头的倔强,只得飞快地奔跑追上。
骑行不过百米,小青突然浑身一抖,一个趔趄,长歌想收缰绳已来不及,马儿高高举起前蹄,将她从马背上抖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紧随其后的梁玄景飞身上前,抱住了长歌,减缓了她滚落的趋势。
等到两人滚落到一处草丛里,他依旧抱着她,她微微抬起埋在他颈间的头,望着上方的他目光如炬。
“伤着哪儿了吗?”眼前人离得那样近,只隔着鼻梁的距离,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那样安静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
喉结微动,眼下之人双颊抹上嫣红,宛若彩霞。
“我已经救了你三次了。”
“那……那又如何?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梁玄景闭了闭眼,轻轻地吻了下去。
紫骝在道边安定了下来,脖颈朝那堆草丛一伸,又突然缩回,马蹄浅浅,往后退了几步,守着眼前的几根草儿静静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