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霜至。漫山枫叶红遍,将烟波河也染成了那醉人的霜叶红。然而这深秋景致梁玄景却无心观赏。
这几日他为了河堤的修复,吃睡都在建宁府尹的府上,好几天都没有回宫。
“当前最为要紧的便是加快新河堤的修筑。尤其是排水泄洪的沟渠。”檀知云向他提议道,要建河堤,自然需要人力财力。“殿下可向皇上借用秋统领,他虽是武将军出身,可也是治渠好手。”
“修渠”二字是父皇的心头大患。怎么开口找父皇要人也是门技术活。即使过了二十年,振威当年被昏侯赶去修渠的屈辱经历还历历在目,但凡史官略有提及“修渠”这段历史,立马头身分家。底下臣子对“修渠”二字更是噤若寒蝉。
然而第二天,梁玄景到京郊河渠视察时,却见秋涉白秋统领早已指挥一干人等在河边干活了。
连日放晴,秋高气爽,怒啸过的烟波河终于像被食物安抚过的猛兽一样平静了下来。喝饱了雨水,河水平平静静地流淌着,水位也比前几日下降了不少。
秋涉白是少年将军,年纪轻轻便是宫中御林军统领。据说他的祖上也是修河渠出身,振威皇帝落难时,也曾受过其祖父的帮助和指点。好在秋家不过是平头老百姓,也未向上了位的皇帝要个一官半职,依然勤勤恳恳修河渠,身处尘埃,不卑不亢,秋家才没有重蹈护城将军孙昂的覆辙。这秋涉白的御林军统领一职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实力得来。他是承安十二年的武将军,统领御林军五年,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严苛细致。
朝中党派纷争,他也从不倚靠,从不站队,他身处宫廷护卫要职,平日里都在宫墙内当差,跟朝中人皆无私交。若说他站队,那他唯一效忠的就只有振威大帝。
檀知云询问他为何突然来此。这位沉默寡言的勇夫却道:“这是陛下旨意。至于为何,稍后会有宫人来通传。请殿下和将军静候。”
秋统领不仅是来为河堤修建效劳的,他也是来顶替梁玄景之职的。
如今他暂时卸下统领之职,是京郊河堤的都水监。
不用再说下去,大家心中也明了:定是宫中出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梁玄景“两耳不闻场外事,一心只知修河堤”的这颗心才终于往外打开了一些。
宦官乘马如期而至。
“什么事?”他看着那个前来传旨,战战兢兢的宦官,眯着眼问道。
那宫人生怕河里泥沙弄脏自己的锦袍,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颇为可笑。
等了半晌,终于把自己要传达的旨意颤巍巍地说清楚了。
当他慢慢抬头看那风姿独立的六殿下,才发现,在得知了三公主的死讯之后,六殿下的脸上早已石化般,有说不出的震惊和悲怆。
“知云,我回宫一趟。”他说着,瞬间就身轻似燕地翻飞至马背上。
“殿下,马鞭。”檀知云将那条马鞭向他掷去。他稳稳接过,马儿嘶鸣一声,蹄踏河石,飞速向皇宫奔去。
承安二十年立秋,婉仪公主因病暴薨于皇宫,于次日按公主入葬礼节葬于烟波山皇陵。宫中设置灵场,驸马等一干人均在宫中为公主守丧七日。消息传至天下,无不令人慨叹惋惜。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传朕旨意,婉仪公主凌霜傲雪,品性高洁,封为公主,谥号‘傲雪’。”
按照大梁礼制,公主下葬之后,还需国师登上祭台,祷告上苍,传递上天对皇室子女之死的旨意。
太平殿外,布置妥当的祭台在寅时就伴随着朝阳燃起八个烧得极旺的炭油火把。八个方位的鎏金三足炉中,窜起几寸高的赤红火焰。祭台中央插着一把印着八卦的幡旗,在晴朗的高空下迎风飘扬。
祭台上的国师被风吹得翻飞的道袍似是藏着黄昏的蝙蝠,带着几分迷离的神秘。
祭台下是一众文武百官,而在大殿外的中位,安置着一把鎏金的龙椅,座椅中央,振威大帝戴冠危坐,眼前的十二串珠帘被风吹得飘摇晃动,令他的视线极为不适,但他依然要保持着这样端坐的姿势,长达两个时辰。
据太常寺卿的密报,那日三公主婉仪先是到偏殿等候陛下下朝,问安未果,遂去了皇后的慈恩殿。皇家子弟若要到后宫面见皇后,必须先通传太常寺。因此太常寺皆有记录备案。与皇后一同用过午膳后,公主与寄养宫中的恒王长女婉桐郡主一同去了御花园。用过晚膳后,便是申时,公主提出要去看望陈贵妃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皇子。之后,在去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皇帝心里琢磨着,此事虽已派人暗中去查。但毕竟发生在后宫,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若真的彻查一番,难免会动摇后宫安宁。不查,任由歹人在他的皇宫内逍遥法外,他又着实寝食难安。
皇帝此时也开始左右为难,被珠帘摇晃得扑朔迷离的双眼渐渐看向大殿之下,百官之中两个十分醒目的身影。
梁玄景和列长风分别站于一干人等两侧,当朝最为英姿飒爽的皇子与皎如玉树的驸马在数百名弯腰驼背的官员耆老中间,显得十分醒目。
对于三姐的死,在锥心泣血的疼痛过后,梁玄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暴病”或是其他说辞。
那日励儿的周岁宴上,姐姐分明健康如常。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右后方站着的右丞大人,却见陈琮敛着手垂袖而立,看起来分外温文恭谨。
梁玄景的目光落在了左边和他并肩,距离不过一个手臂的列长风。
短短两日,他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本丰神俊朗的脸上形容枯槁,衬得那长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分外消瘦。
梁玄景此时想起那日在酒阑人散之后,长风说起自己与姐姐成亲,是牺牲品的话,未必是出自真心。
他们曾经在一起习文练武多年,也曾并肩作战,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古谣,一同浴血归来。长风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梁玄景也曾见过他为了救一窝绿洲里的野兔,省下自己口中的干粮。
这样的人,对待朝夕相处的妻子,岂会像那个夜晚一般如此铁面无情?梁玄景心中早已笃定:如今朝局不稳,风雨飘摇,长风那么做,不过是想远离朝政的漩涡中心,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原本无牵无挂的沙场男儿,因为一道旨意变成了毫无实权,形同质子的当朝驸马,他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妹妹,他多了许多要守护的人,自然不能像原先那样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只能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在建宁如履薄冰。
梁玄景此刻分外理解他的心情和处境。原先不顾他的考虑,说要娶他的妹妹,如今看来,对列长风来说,无疑是落井下石,更会让列长风认为,他亦是隔岸观火的肉食者中的一员。
确实是他欠缺妥当的考虑。何时能再与他把酒言欢,便是重提他与长歌婚娶之时。
思量至此,梁玄景用宽大的朝服袖子遮住右手,屏蔽除了长风站立的方向以外所有的视线,然后先是竖起拇指,反过来指向地下。这个动作从他这个角度来看,绝对能够吸引长风的注意。在沙场,草木皆兵之时,连半点声音都无法在肃杀的环境里发出。他们无数次通过无声的手势交流,每次要以右手拇指反指地下作为信息交流前的暗语。看到这个动作,每个人浑身都会警惕起来。
他慢慢用右手的手指渐渐比划着,向长风发出一条讯息。
今晚子时,玄览大街石牌桥下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