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长歌早早便醒过来了,她向来不喜别人服侍,便自己起身穿衣,简单梳洗一番后,一开门,便看见正倚在轩窗下打盹的纯儿。
“这个傻丫头,睡觉也不知道进屋去睡。”长歌正要进屋给她拿件披风,谁料睡梦中的纯儿忽然梦呓道:“爹爹莫急,没有了米,还有豌豆,豌豆……肥着呢。”
长歌顿住了脚步,回头一看,这丫头的脸上竟带着泪痕。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平时天真单纯的纯儿,也会有烦恼吗?
纯儿自梦中惊醒了,一见长歌就站在眼前,昏沉中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道:“郡主醒了,奴婢这就去给郡主端水梳洗。”
“不必了。”长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拉起她的手问道:“纯儿,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否则怎会在梦中哭了?”
纯儿心中讶异,郡主虽然天真无邪,但人却是通透伶俐的,想是自己梦中说话被她听见了,便实话实说道:“劳郡主挂心了。纯儿家中近日遭遇水患,田里粮食皆因涝而死。爹爹写信前来讨要银两为家里解决燃眉之急。郡主也知道,纯儿从小因家贫,被爹爹送去宫里当婢女。直到公主出嫁,才跟着公主来到了驸马府,本就非自由之身。所得月钱,也都如数寄回家中,哪有什么存银。眼下父母兄嫂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一家十几口人正在挨饿,纯儿却无法为家里分忧。”
纯儿说着说着,泪便落了下来。
“我明白了。我也知晓你家就在建宁近郊一代,今日我随你去家中探望可好?”长歌拉着她的手道。
纯儿喜出望外,转念一想到驸马对郡主看管极严,便道:“多谢郡主。只是这件事不可如此劳烦郡主。”
长歌道:“向昱昨日跟我说,生于名门,既已享受着百姓的供养,便要为这世道肩负使命。我本就是一个坐享其成之人,若还见死不救,连我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纯儿半是开心,半是担忧道:“可是驸马那里……”
“我兄长整日囔囔着要我不许瞎跑,其实根本舍不得关着我。放心吧,这次我可不是去闯祸的,他不会怪罪的。”
整点了一些粮食布匹还有一些散钱,长歌着实拿不出更多了,她眼下还寄住在兄长嫂嫂处,手头也不宽裕,但是这些东西也足以帮助纯儿家撑过眼下的难关了。
马车到了建宁郊外的一处农庄,下了马车,纯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草垛子道:“郡主,那一定是父亲垒的草垛子了,他垒的草垛子总是尖尖的,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的。”纯儿的脸上漾着纯净的笑容说道。
长歌跟着她一路来到一处茅屋,门口两个小泥孩坐在地上玩泥巴。其中一个孩子看见了纯儿,有点迟疑地喊了一声:“是大姑姑吗?”
纯儿上前抱起孩子,泪就落了下来。
没过多久,附近的农人们便都知道了纯儿带了个贵人回来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长歌坐在狭促的小木屋里,接过纯儿倒的一碗茶。底下,老农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齐刷刷地给她跪了下来。长歌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去扶纯儿的老父亲起来,谁料,小小的屋子忽然涌进来更多的人,把这间小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屋里屋外跪了许多人,众人像拜菩萨似的,嘴里喊道:“求求贵人也救济救济我们吧,近日我们都遭了灾,眼下已经饿死病死不少人了。”
长歌万万没想到竟会有眼前此番景象,她被人群围得严严实实,脑袋有些犯晕,但意识却很清醒,她奇怪地问道:“难道这片地方的辖官没有开仓放粮吗?何况这里离天子脚下又这么近。”
有一农人抬头回道:“贵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一带,属于烟波河的下游,地势低平。但是近日因为暴雨连连,河水冲破了旧堤,将这一带的农田都淹了,粮食没了,还死了不少人。朝堂的赈灾粮,哎,根本不是人吃的。”
“是啊,掺了沙子石子的粗面能吃吗?”另有一人补充道。
“旧堤无人维修吗?”长歌问道。
“有工部的大人们带人来修过,可是不知为何,在下了几场暴雨过后,就决堤了……”
长歌也疑惑,又对他们说道:“你们先起来吧,否则我也寸步难行,不能出去替你们想法子。”
众人听了立刻齐刷刷站起来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长歌走到屋子外面去。向昱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她身边,说道:“郡主,有句话,卑职要提醒郡主,今天您管得太宽了。修堤之事,还有赈灾之事,这些属于朝廷政务,连驸马都无权插手,您也不要因为一时心慈被牵扯进去。”
长歌正愁理不清思绪,向昱的一句话就点醒了她。向昱看得比她清楚透彻,农人们所受的苦难背后,她怀疑是由于有负责修堤赈灾的官员以次充好,从而中饱私囊。
长歌正欲发问,谁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他说得对。”
转身一看,竟是梁玄景,他一身便服,长发绾起,看起来清逸洒脱,身后还跟着一位黑衣黑脸身型庞大的男子。
长歌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眉眼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但是一想到昨日兄长和向昱的话,不由得迟疑着没有上前。
向昱一见是梁玄景,便俯身行礼,他还不忘低头叮嘱长歌道:“郡主莫要忘了驸马的叮嘱。”
长歌将自己的热若和期盼收了起来,目光里有一丝戒备。
梁玄景耳力极好,将向昱所言听得一清二楚,再看看长歌的戒备神色,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心里有些落寞,也有些沉痛,翻身下马,转对向昱道:“向统领,我知道你是长风的亲信,他府中的暗卫,皆由你统率。我对郡主并无恶意,还烦请行个方便,我与郡主有几句话想要单独说。”
之前他出手救过长歌,向昱当时也是在场的,不作一言便和与梁玄景随行的檀知云一起退下了。
梁玄景问道:“为何你忽然与我如此生疏?”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问你,你对我,是真心喜欢,还是只把我当成牵制我父亲的工具?”长歌直言不讳道。
梁玄景心伤:“凭他人一句话,你就怀疑我的真心?”
“我不怀疑你的真心,但我怀疑这真心当中是不是带着目的。”
梁玄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似毫无心机的人,却也是聪明伶俐。
“你不信我,说明你还不够喜欢我。但是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是我的兄长,我的家人,我在建宁举目无亲,只能信他。”
“遇见我之前,你除你兄长之外,确实举目无亲,但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有我。”
长歌胸有怮动,嘴上却说:“我不能不顾全我的兄长,意气用事。”
“你我之间,是意气用事?”梁玄景不能同意她的说法,“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何为意气用事!”
他上前拉起长歌的手,将她横抱起来,放到马上。长歌向来是软硬不吃的刚烈性子,岂能容他这般,便挣扎着要跑,梁玄景心下一沉,便双臂如铁桶般紧紧箍住她,口中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再走。”
长歌慢慢放弃了挣扎,力量也快在他的压迫下消耗殆尽,嘴里说道:“待会向昱来了,让他看见这般,定要叫兄长带千军万马讨伐你。”
“不错,还有力气说俏皮话。我放开你,你不许再和我胡闹。我们就此和好。”
“也不知是谁先闹,你先放开我,我答应你便是。谁知堂堂六皇子,竟是个无赖!”长歌气呼呼道。
等到梁玄景手臂上的力道一松,长歌便飞快地往前跑。前面便是几处地势较高,未被河水冲坏的田埂,长歌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坡,回头望了梁玄景一眼,高声道:“你是困不住我的。我要走,你也不能拦。”
梁玄景却说:“你看看你脚下踩的是什么?”
长歌低头一看,却是几处绿色的草苗,已被自己踩得乱七八糟。
“你脚下踩的,是老百姓辛苦劳作出来的草苗。我今日本就是因为听闻了这里堤坝崩塌,农田被淹,才赶过来察看一番。”
长歌也不慌不忙道:“这不是秧苗,这是姜。不信你可以拔出来看看,不过也对,六殿下自小锦衣玉食,自然分辨不出这是秧苗还是姜。”
梁玄景听了以后,忽然愣住了。
长歌弯腰笑道:“梁玄景,你还想欺负我?”
“我知道了!”梁玄景忽然眉目带笑道,“你刚才的话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秧苗和姜,偷梁换柱。修建河堤的材料被人偷工减料,导致堤坝不堪一击。而赈灾的那些粮食,也同样被掺和了次品。我倒要把这些河堤炸开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被他们换了什么肮脏东西!”梁玄景又飞上马背,对着不远处道:“知云,送郡主回驸马府。我要进宫,不必跟着。”
虽然长歌满肚子疑惑,但是这个黑塔似的男子在送自己回去的路上依然一语不发。行至驸马府门口,长歌问道:“敢问将军姓名?”
“卑职姓檀,名知云。近日城中不太平,郡主莫要乱跑。”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再给自己、给驸马、给六殿下找麻烦了。
长歌对身边的向昱说道:“这人跟你的行事风格很像,你们不妨交个朋友吧。”
檀知云和向昱在北漠早已结识,只是两人分属不同的帐营,没有深交。听了长歌的话,檀知云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抽动了一下,看了一眼向昱,再看看长歌,行了个礼,说道:“知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