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说,驱魔已死。
满盛着与之向背的梦想,徐通灵望向天边火烧云的狂浪,如搁浅的幼鲸。
黄昏里,地平线越看越远。徐通灵摇摇头,太久不斩鬼,远离曾经熟悉的世界,驱魔者盛行的旧时代也正在远离他啊,安逸从古至今都是毒药。
过去用的桃木长刀挂在墙侧,桃木香快要变质,隐隐散发霉臭。他还是决定不发呆了,放下爷爷写的回忆录,还有他们家历代的驱魔记录。
爷爷以前说,曾经世俗动荡的年代,是妖魔邪祟四周作乱的年代,那时候的道士很忙。高超的道士满山抓鬼、打僵尸和捕妖灵,通读《道德经》等道家专著的文修道士们改姓埋名,参战、济世、救人。
“这里面也没有师父去向的线索。”徐通灵叹口气,接着翻找起来。
徐通灵没有发觉,家里十二尺高十二尺宽的大书柜上的书几乎被扒完了,他现在完全钻进这书山里面。这面书墙,是他家上下四代,总总八口人的训灵经验,通俗的说,这是驱魔世家百年的驱魔工作记录。
哒、哒、哒……脚步声响起。
徐通灵耳尖一竖,这复古房间的东南角有一大红烛,在这时也忽然一晃。
只有周围有“灵”在催动时,才会扰乱蜡烛热气的正常升腾,黄昏乃阴阳交错之时,邪灵百出,而他家和妖魔邪祟结下不少仇,这来者是人是鬼?
徐通灵的瞳孔开始发烫,抓起兜里的一吊铜钱玩了命地猛晃。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徐通灵嘴里飞速默念。
“是人,”徐通灵天灵盖都惊得跳起,“血缘符?!”
这个状况下,鬼比人都要让人安心些。
书山眨眼间漂浮起来,徐通灵从鞋底里掏起一张黄皮符,双瞳宛如火铸的红铜。
赶紧把书放回去,是徐通灵此时唯一的想法。
啪!
一条比柳条还要粗韧的桃枝刷啦一下划过他屁股,徐通灵痛呼。
“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只飞起一半的书山悬在半空中倒塌,黄尘四起,顿时间,老屋子里看不清一点的人影。
“爹,”徐通灵用悬物符的最后一点法力,运起其中一本书扬开尘埃,他忍不住猛烈地咳起来。
一名家居装壮汉直立在旧书房门口,光头在这黄昏下和尘埃中耀眼十分,他怒目圆睁地看着徐通灵说:“你怎么还敢来这里?臭小子!”
“额……这个……”
等等!徐通灵此时忽然发现,手上催符运作的这本书,就是师父落笔的唯一驱魔记录。任由心中雀跃,他强作淡定,默默收下这本厚实的论文小册。
书名为《浅论吉赛普卡牌驱魔术》,师傅很有可能外出研习它派驱魔术,也许研习新的驱魔术,是唯一线索,是时候收拾收拾找机会带书溜了。
徐通灵从漫天黄尘里钻出颗头来,“咳咳咳……这个…等下…等下我会跟长老解释。”
“二长老刚启程去江北游医你就跑来这里,你不是已经不用学驱魔了嘛?大长老可不喜欢你来这里,再这么胡闹下去,又会和你师父一样被流放到山下驱魔,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老表们不用去驱魔?”
“我当然知道,叔伯们都被恶鬼杀了,家族要给他们留根香火嘛。”徐通灵耷拉着脑袋。
“你既然知道,那是不是非要我也去死一死才肯罢休?若有一天哪一位长老被你气仙去,让那几个伪君子上台当家,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们?”光头的男人死死盯着徐通灵,“儿子,你也曾和你师父一起驱过魔,难道不知道恶鬼的厉害么?!”
“食人鬼食人无厌,一夜屠户;魇鬼弑亲,醉夫夜屠妻儿;瘟鬼蛰伏井市,一夜亡村……那些事情,我一个都没忘。”
“那你还想驱魔嘛?”男人眼里寒光逼人。
想!
徐通灵双手轻颤,但终是不敢出声。
徐通灵的老爸望向地平线下的高楼大厦,黄昏如血般涂抹大地,他忽然间开始不寒而栗。
徐通灵眼中无光,默默站起身,一本一本抓起书,重新放回书架上,“趁着长老不在,我才敢来这里翻的,我只是想找到老师……他年纪大了,我想好好尽孝。”
徐通灵撒了个谎,孝会是容易让人接受的理由。
男人也没说话,他的一切表现都完美诠释了现代的道士对险恶驱魔工作的恐惧。
书一本一本地回归原位,徐通灵陷入了深思,和曾经老师所惆怅的一样。在这个灵气有些溃散的现代世界里,山下和山上的区别,就是驱魔不驱魔,驱魔,在现代道士们眼中,就是脏活和累活,老道士经常对小道士说,你不好好地学《易经》、学风水大阵、学天地大德等等,就得去大街边扫魔物,平常人家都看不起环卫工人,就类似这样了。
或是再打个比方说,一个单元楼同一层的两家道士,被“赶下山”驱魔的那家,家里全锁的是黄符、铜钱、桃木、八卦伏魔专用阵等等等等,还得到处往家具上抹狗血,根本不敢邀友人上家门,更别提拜年了,家里和凶杀现场一样的,还得对恶鬼的寻仇整天整夜担惊受怕,收入还低;相反,在“山上”的隔壁家道士,接病人、算命、开课,不仅可以广结显贵,种下满天下的桃李,还能在世俗登位掌权,完完全全的康庄大道。
和平年代的现代世界,山上道士和山下道士的命,是不同的。
师父所害怕的就是,以后若再现邪灵乱序之世,没有驱魔的能人能站出来了。科技才是人类的正轨,最后一位炼金术士同时也是科学家的牛顿曾一直致力于此,牛顿总结了往圣,发现了研究自然规律的未来,并开始拒绝使用远古神袛遗留的炼金术,但驱魔事业是永远不能放弃的,远古余孽未烬,驱魔界不是时候纸醉金迷,远古神的力量永远不能被允许踏界人类文明一步。
可惜已经有人发现了某些邪神并沦为了信徒,克苏鲁和圣主,太古时期和荒古时期地球的主人们,这是驱魔界的疏忽。
“好了,我收拾完了,爹,”徐通灵利索地放进了最后一本书,拍拍手掌,“我怎么都没算到你突然会找我,没必要发动血缘符找我吧?到底什么急事?”
“老子还不能找儿子了?!”徐通灵的老爸双目一拧,毫不留情地再挥一记桃枝。
徐通灵憋着不呼痛,却依旧疼得捂着屁股满屋子跳。
蹦哒了几下,他瞅紧机会靠近门口,抓起门外的书包就往外狂奔。
“急急如律令!”光头老爸用着近乎狮子般的嗓音,迅速发动一张符。
徐通灵动弹不得。
“有必要么……”徐通灵苦嚎。
“有一样大急事!”老爸狠狠地盯着他,“我们家,到你这代,就不用再抓鬼了,知道吧?”
“知道。”
“但是大长老刚说了,”老爸眉毛拧更紧了,“因为那个道士的出逃和叛变,我们这一代规矩刚改了……你得成家订婚,才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不会说……”徐通灵寒毛倒竖,“是因为要我订婚?”
“没错,一年后你就成年了,长老既然这么改了规矩的话,一年以后你要是没成家,就还得跟着老子们下山。”
“这……”徐通灵呆了,“我结婚证都领不了啊……”
“别想推,古代也没结婚证啊!按祖宗规矩三拜就好了嘛!从今天开始起,你给我去相亲,一年以后要是没出结果,没找个对象,老子找条母狗都得把你嫁了,哦不,是娶了。”
“靠!”徐通灵满脸愤懑,“我才高中,就要玷污我年幼无知的心灵?我怎么生在这吃人的家族里?”
“闭嘴吧你!”男人大怒,桃木枝哗啦一甩。
“哎呦!”徐通灵双手挽着可怜的屁股。
父亲是老道士,力道奇特,屁股上恐怕已经有三条红印,但果然校裤上一点事都没有。
“你小子心里乐开花了吧,有老天爷帮你找个理由早恋。”男人一脸鄙夷。
“爹……能提前抱孙子你才是开心得不得了了吧?”徐通灵也换上了鄙夷的表情。
任谁也看得出徐通灵老爸正强行憋着乐,徐通灵早就看得出来,不然他也不会兴奋到用血缘符干这种找人的小事,那可是要花整整一天才能制作出来的符。
可男人依然在吹胡子瞪眼地说:“老子还不清楚你,你妈昨天在你书桌上面翻到了什么……魔法少女COS写真集是吧?”
“哈?”徐通灵懵住了。
“我年轻也看动画片,圣斗士灌篮高手美少女战士那年代我一部都没放过,别当我不知道是什么,怎么?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不怒自威的驱魔联盟市议会三大镇主之一,同时也是80后光头老二次元,一位殿堂级驱魔师既然有这样接地气的爱好可实在是……
徐通灵叹口气,“你说那个……”接着摊开双手直视父亲,“那是我师兄们的,他们说要紧急在我这里藏着,我昨天收到的快递,我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事情是真的,他倒是问心无愧,但恐怕老爹不会信,这个二师兄三师兄……徐通灵现在是真想和那几个流氓绝交。
“哼哼……”徐通灵的老爸嘴角隐隐上翘。
“算了,随你怎么想。”徐通灵知道他已经解释不清楚了,目前师傅的书已经在兜里藏着,早该离开了。
“我走了,”他在走廊上站得笔直,将西装式样的校服理得整整齐齐,“身正不怕影子斜。”
“等等,正人君子,我跟你说个事……”老爸忽然间不太好意思开口,“我刚刚求长老给你物色了个……他们家是国际著名的医药企业世家,曾经转过行,唐门,老早以前玩暗器的那个,你应该知道,前两天他们动刀医好了长老多年的骨病,于是长老打算互相拉个媒,没想到他们家的一女儿刚好也有意向。”
“哈?”徐通灵傻了。
“是啊,西医现在也厉害了。”
“我哪是惊讶西医?”徐通灵解释,“这么厉害的世家为啥找我们这种泥腿子道士家族?而且还找我们驱魔部门的?”
“别管了,那女孩刚好今晚有空来相亲,”男人有些支支吾吾的,“你换身衣服,现在给老子滚过去吧,记住别暴露咱家庭这一脉是赶鬼的,不然很麻烦的。”
“太快了吧!再慎重考虑一下?”徐通灵全力地推拖相亲。
“人家女孩子都同意了,你个大老爷们跟我扭扭捏捏的?!告诉你,不拿下她,你就死外面吧,”光头老爸捡起衣架上的道袍,“我扫大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