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菡出去了好一会儿,李君晟就在书房中看书等她,看着看着,一阵香雾飘来,李君晟倒了下去。
皇宫中除了内卫,是没有内监的,所以平时除了御前四杰,李君晟周围伺候的人并不多。因明日那许多国家要来朝拜,今夜王麒已经安排了换防,故而宫中和平时一样,并没有什么人。
李君晟倒在桌子上,他的书拿在手里,一手摊在桌子上。但凡是有些江湖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他不是正常的睡着,而是昏迷了。
这时的皇宫,除了李君菡回来,真的不会有人再来御书房了。
王麒和御前四杰领了命去朱雀门,没有什么大事是不会回禀的。
太子李廷在东宫,现在身体差不多已经恢复,他很想来看看父皇,可又担心待会儿自己守岁守不下去又被父皇笑话,虽然父皇从来没笑话过他,只是他心底还是觉得不服气,所幸不去父皇那。
皇宫里头唯一一位淑妃,是不会到皇上这边来的,她除了偶尔着郭嬷嬷或者李嬷嬷给皇上送一些补汤,是很少过问的。皇上更不会主动去她那里。这已是宫种心照不宣的规矩。
李君晟昏迷着,但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过了片刻,有人的脚步声过来,那脚步声很轻很轻,但他还是感觉得到。
皇上身边虽然撤走了御前四杰,可周围的内卫也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若是要瞒过他们的眼睛,身手也绝不简单。除非,用毒药。
昏迷中的李君晟竭力让自己混沌的思绪凝结起来,他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意识,却发现根本无法醒来,身体也根本无法动弹。
轻微的脚步声就停在李君晟身旁,他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若说是梦境,为何如此真实?若说是现实,为何又如此虚幻?
李君晟努力想使自己清醒,却都徒劳无功。他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散开,有人在给自己梳头?那动作很轻,很熟悉。是谁?不是淑妃,他从没让淑妃给自己梳头过。不是丽妃,他以前虽然和丽妃相处没有似淑妃这么疏远,可梳头这样的事也没让她伺候过。梳头之人到底是谁呢?是她?
李君晟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脑海中只是闪现出碎片似的往事,那是十七年前了,他最后一次见她。
世界上的人的姿色有些确实国色天香,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清如水,朗如月,洁如雪。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梦见她了,饶是他每在睡前都要看一眼她的画像,可他很多年都没有梦见过她了。
忽而,他眼前闪现一片火海,所有的人都在火海之中,所有的人都在哭喊。
“无逸哥哥……”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火苗吞天,整个山林都被烧着,整个空中弥漫着全是焦尸的臭味。
“无逸哥哥……”她的声音渐渐远去。
“无逸哥哥……”这声仿佛就在耳边。
昏迷的李君晟皱着眉头,他用力的挣扎着,手中握着的书被捏皱,他眼泪滑落,可他还是醒不来。
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她?
“天心!”李君晟用力的喊着这两个字,声音很是微弱,甚至,只是嘴唇的合动,发出来的声音只有气流。可是,他明显感觉到给自己梳头发的手凝滞了一下,转而又继续梳着。
“你为什么不见我?”李君晟再次用力说着。他总有种感觉,她一直就在身边,眼前这般幻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只是十七年来,也没有出现多少次。
李君晟心底有几分绝望,他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梦中的人啊,这大同天下,不正是她想看到的吗?为什么一直不见我?
李君晟素来淡然洒脱,然而浮生所等的,不就是那一个人吗?一生只为一人,他不相信那一场刻骨铭心只是背叛。
李君晟的心被堵得难受,有些事情他总是努力说服自己,那些人不是背叛,只是他们也情非得已……如果一个人的人生一定要伤害什么人才会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呢?李君晟这样为他们开拓着。那不是背叛,只是情非得已啊。
他的思绪又被拉回到那场火海,他的脑海闪现出许多面孔,三个少年在河边学着桃园三结义,说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几个少年在雪地里练剑,在河里洗澡,带着许多老百姓躲避流寇,和那些土匪们斗智斗勇。
后来,他遇见了她,那一片芍药花铺,那一片春光明媚,都不及她的笑靥。
他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人世间的相遇,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世间那么多条路,那么多山水,世间毫不相干两个人却绕过了千山万水,在一处相逢,如果说那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李君晟很少在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哪怕王麒跟着自己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也从来克制这些。只是心底从未放下过,从未。他有时候心底便会冲出一些放弃这个天下的百姓,也要找到她。有时候,他也真想任性一把。然而他不能,曾经,她不也说要和他一起共建天下的盛世太平吗?她说很多女子其实也很有才华,只是耽于古往今来俗世的偏见,被拘束于闺阁之中。他说等他平定了天下,就让女子也去读书。她不喜欢男子们把我着家中妻女的生死大权,他说,等他平定天下了,便制定律令让女子也可以休夫。她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女子丧夫后却要守寡。他说等建立了新朝,便规定一个男子只能取一个女子,配偶中若是有意外,另一半可以另择良婿。他说等他当了天子,便颁布法令,让这些都成为爱现实。
他说这些的时候,她笑话他:“你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说:“这些本就是不合理,早就该改改了。”
她问:“如果你以后当皇上了,我是你唯一的皇后吗?”
“那当然,我是皇上,当然要作出表率。”他昂首挺胸的回答,仿佛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定。
“那也不许要后宫的妃子?”
“不要,只要你一个人。”他说着。
李君晟的意识在混沌中挣扎着,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身边的那个人。可当他一用力,眼前浮现的影子就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转而眼前浮现的是斑点,是扭曲的墨色山河,是揉碎的琉璃幻境,在随着意识翻滚。眼前的东西,一会儿像云朵,一会儿闪电,只是所有的景象,都是墨色的,没有清晰的轮廓,当一用力的时候,它们就消失不见了。
“无逸哥哥……”
这声音又出现在他耳畔,很近很近,只是不似方才那般轻柔,这声音似乎很是凄楚。李君晟的眉头皱得老紧,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无论怎么用力,他也睁不开。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伸到他额前,抚开他皱着的眉头。手在抚摸他的眉毛,他的眼睑。那样冰凉,冰凉得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幻。他仿佛眼前就出现一个人,就看到站着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十七年了,她消失在那场火海之中,连尸骨都不曾找到。后来王麒给那些阵亡的将士收拾尸骨,只找到一枚琉璃香囊。那枚香囊便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所有的往事,就像是一场琉璃梦境,似乎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来过。有时候他都会怀疑,人于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呢?是这个世界来到他身边,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没个人的世界,是从自己的生命开始的。至于生命中遇见的什么人,那都是天意。
李君晟从来不信命,却信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
李君晟的眼泪沿着眼角滑落,滴答之声落在书上,泪滴打着书的声音是那样清脆,仿佛滴落进回忆深处。李君晟挣扎着,若是自己真的中毒了,那出现在身边的人,会不会真的是她?若是她,为何这么多年不肯相见?
“如果你当皇上了,我就是你唯一的皇后。”
“嗯,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
那些话在回忆尽头被风吹散,吹到没有边境的角落,再想回忆起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世事无常,为何会出现那一场火海,她会消失在火海之中?
数十丈的火光遮天蔽日,整个天空都是火红色。山火烧了许久,直到一场大雪将火扑灭。
“你为什么要走?这天下,难道不是你想看的大同天下吗?”李君晟是用意念在说这话的。
冰冷的手轻拭着他的眼角,那样冰凉,那样冷彻。紧接着,手握着他的手,他拼尽力量想握住,那手却抽走了。
紧接着,是脚步的远去,远去,只剩下窗外猎猎呼啸的北风声。
李君晟的梦境变得模糊,那穿着白色衣衫的女子,戴着斗笠在雪中的红梅下,笑得灿烂明媚,呼啸的北风垂着她斗篷的白狐风毛,飘落的花瓣和飞雪一起摇曳,摇曳,最后绕进了琉璃的梦境之中,渐渐梦境也变得混沌,所有的思绪飞快转着,他成为帝王,南越北戎西羌东夷都望风来归,他坐在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上,朝堂之上山呼万岁,天下太平。
他的梦越来越沉,方才内心的挣扎已经消弭,随之而来的是困倦,他才有些怀疑,或许只是自己真的太累了,也真的太想她了。也好,能梦见,也当做相逢吧。
李君晟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