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皇城,若是魏傲远脸皮厚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在明知魏梦琬厌恶的情况下,魏傲远软磨硬泡,在崭新的公主府大殿里用了午膳,又生拽着她在御花园里闲逛了小两个时辰,直到她的暗示变成了明示,魏傲远才意犹未尽一般的打算告别。
突然,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摇摇摆摆地落在魏梦琬脚前,原来那是十三公主清丽带着几位更年幼的皇子在放风筝,刚刚两个风筝纠缠在了一起,一只跌在地上,另一只则挂在了柳树的梢头。
“二哥,二哥,你帮我们摘下来好不好?”
几个小个子在树下踮着脚蹦哒,努力了几次未果,齐刷刷转过头来,请求的目光看向高大的兄长。
兄长义不容辞地出手相助,清丽接过来,天真烂漫的一笑,与当年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是多么的相似。
那一幕,是她在旁观别人的人生,又仿佛是在回味过去的岁月。
“公主,您怎么了?”
阿泰恭敬地一路将太子送到很远,等他回来,才发觉魏梦琬面露异色。
魏梦琬没有说话,直至走回府门,才幽幽地叹息,“他也是我的哥哥呀~”
一年前的今天,在圣煜公主府举行哀礼之后,整个皇宫,只有他,给予了回应……为什么偏偏他是太子,是林丞相的亲外孙?
魏梦琬心中五味杂陈,“若是按照我的计划,他是留不得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自然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终究是血缘至亲,对自己的感情虽有虚假的成分,但也不好说全是假的。真到了那一天,她下得去手吗?
“那公主打算怎么办?”阿泰迁思回虑,只感到左右为难。
“不,如今彼立高位,占尽利势,我等步步皆危,若再犹豫不决,只会自缚手脚。”
魏梦琬已在瞬间明白过来。
有得,便必定有失,很多事情到最后往往只能存一。
想留下一个,就必须牺牲掉另一个!
至于牺牲哪个?她想都不用想!
魏梦琬勾了勾唇角,“他,是大哥的敌人!”
任他是谁,只要有碍于大哥,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
一块无字碑孤零零地矗立在城西蒲园后的翠英山上。
魏梦琬扶着石碑,极不明显地发颤,“情况怎么样?”
阿泰神色黯然,“活下来三个。”
“又死了九个呀~”魏梦琬阖目,眩晕感更胜。
当真正的催灌开始之后,魏梦琬才得知了其中的危险和痛苦,在钰凤神迹的压迫和灌输下,每分每刻都是煎熬,少年们承受不住经脉被撕扯后飞速愈合,再被撑碎,再愈合,周而复始,无休无尽的折磨,在聚灵阵中含血咽了气。
而当年,秦夜究竟是本身体质有异,还是他统统隐忍下来,不让她有所察觉,魏梦琬已经不得而知了。
后来,陆飞求助孟大学士,遍查古籍,才有了一些解决方法,但即便如此,基本一批十二三人最多能活下来四五个。
“都是他们自愿的,公主在此之前已经将灵力催灌可能造成的危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了。”阿泰劝慰她。
“将他们好好安葬了吧~”
她忘不了,当自己承诺他们可以在短时间突飞猛进,成为武侯的时候,少年们眼中涌现出的激动和憧憬之色。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的孩子,更有甚者,生来便是奴隶,虽然资质上等,但在这个看重家势地位的世界上,活得连猪狗牲畜都不如。
除了拿命去拼,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她给了他们希望,却也变相的害死了他们。
“公主,您还好吗?”男子柔声询问。
“无妨,本宫只是有些累了~”
魏梦琬苦笑了一声,“他们无亲无友,倒也走得干净,了无牵挂。”
她轻轻搓了搓冰凉的手,灵气消耗太多了,寒钰之气又在体内积聚。天地精气掌握在她的手中,这是权力,是巨大的财富,也是沉重的负累。
想当初,帮助阿夜练气,他总是心疼,不由分说地渡武力给自己,不知不觉便应了龙凤相合之法,对两人都有益,终也不觉疲惫。
想到此处,魏梦琬唇边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双目明丽,收敛了眉间的忧愁,“皇城是一个黄金打造的牢笼,外面的人想进来,因为里面有权力,里面的人想出去,因为外面有自由,而我很贪心,两者我都想要。”
所以不管再苦再累,她也会紧紧攥住手中的那把钥匙。
魏梦琬再次恢复了往日端庄大气,从容不迫的仪态,她捧一抔土添置于坟堆,阿泰立刻点燃三炷香,她伸手接过,躬身插在无字碑前的鼎炉中,双手合十,闭眼祷告。
那柱香刚烧一半,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振动起来,在无字碑正对的石壁上,缓缓打开了几扇通往山腹的小门。
但魏梦琬并没有动,又过了片刻,那些门开开合合,变幻莫测,当香炉中最后的灰烬落下,嘭的一声,众多小门关闭,只留最左边的那扇,魏梦琬这才迅速地和阿泰一同钻入。
“岚杬莊主也是神乎其能,能造出如此鬼斧神工的机关。”
便是见识了许多次,阿泰还是忍不住赞叹。
这山体上共有十个生死门,每次都是随机开启三到五个,生门出现的位置更是千变万化,若是不得其法,闯入死门,生门不现,步步杀机。
洞窟里点燃火把,山腹中亦采天光照明。
明亮处有两个人,黑衣的盘坐地上,周身缠绕着腕儿粗的铁链,年长的立在一边,紧张地关注着他。
“大哥怎么样了?”
听到少女的声音,方翰霖转过身来,匆匆作了一揖,“公主来了,殿下并无大碍,说是武功恢复的也差不多了,只是时常意识模糊,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怕失手伤了我,才把自己锁了起来。”
“原来如此,”魏梦琬松了口气,“大哥体内,迷惑人心智的余毒仍在,等最后一副药到了,想必可以除尽。”
“那可太好了!”方翰霖重重地一拍掌。
“辛苦先生了,没想到,在那种时候,您还愿意帮我,不顾危险,收留了大哥,甚至为此,关闭了书院……”魏梦琬福身称谢。
正如他当日所说,方翰霖屏却了一切的世俗骂声,不管自己的名声是否会因此败落,专心致志地教授黑龙君权民生之术。又在朝野哗然,魏梦琬捉襟见肘之际,主动提出让黑龙藏身翠英山腹,他采药时偶然发现,可以避难的洞穴之中。
“公主见外了,殿下既然肯叫我一声老师,我便理应与我的学生共进退。况且,是那位高人救了殿下,公主要谢,也该谢他才对。”
当黑龙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最危急的关头,一个全身漆黑的中年男人凭空出现在守卫森严的地牢,谁也不认识他,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直接将全身的武功渡给了黑龙。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刻钟。
眨眼的功夫,刚刚勇猛到谁都无法阻拦的男子,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尸体。
“公主,那位高人究竟是何来历?”
“本宫便查皇城所有记录在案的侍仆卫兵,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与其相符。”
魏梦琬百思不得其解,毕竟武功能达到他这种等级的不多,怎么会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话音刚落,埋在铁链中的男人醒来,缓缓抬起头。
沉重压抑的黑,这是阿泰唯一的感觉。
他甚至怀疑,一个人怎会有着这样一双如猛兽般的瞳眸呢?
深不见底,不染任何人情,坚毅决绝,随时都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这种人是最危险的,他会没有理由,没有前兆地杀人。因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他又怎会在意谁的性命呢?男人眉头紧紧蹙着,除了望向魏梦琬时有些神采,其余看到活物死物竟没有分别。
“大哥还在恨我吗?”魏梦琬微笑着看他。
黑龙的声音极轻,眼神却专注无比,“我错了,我欠你太多~”
他恣意放纵时,女孩在苦心经营,他闯下大祸时,妹妹不顾一切保他,他肆意胡闹时,还是她,用尽全力也要救他。
他带给她的只有累赘和负担,一次次不顾后果,打破了她全盘计划,但她,竟然至始至终都没想过放弃他。
如果没有妹妹,也许他早就死了。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在呼吸停止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在少女趴在他身上,绝望地尖叫哭泣的时候,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妹妹,我在。”
他放心不下,他欠下的债太多了,亏欠妹妹的,更多更多。
在场所有人刚从震惊中醒来,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黑龙看着身边那个代替他而死的人,然后,他站起来,又缓缓地跪下去,桀骜不驯的头颅低了低,道了一声,“谢卫叔再造之恩。”
魏梦琬不认得,黑龙认得,可他也没有继续解释。
因为黑龙叫了一声叔,魏梦琬后来便以世叔之礼将其安葬,一方面是掩人耳目,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真的感激他,诚心诚意为他守灵超度。
“大哥只需记得,待到沉冤得雪,你还要为璃姨报仇雪恨。”
所以,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