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沉默片刻,重新开口:“那雪灵先生呢?您可与星灵教毫无瓜葛才是。”
千雪倒是真真切切在笑着,笑得很好看,就像一朵盛开的贞仙子:“太过寂寞,我不喜欢。而且……她会笑话我呢。”
老者再次沉默,良久才说道:“月下……殿下么?没想到传闻居然是真的。”
千雪一边替墨痕束起长发,一边说着:“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不会退,我不会走。该做的,不还是要继续么?”
魔道汉子一直静立于侧,默默地听着双方相谈,直到墨痕的长发被束好,才重新绷紧身体,准备好一触即发的战斗。
就在此时,山林里异变突生。满山落枫的绯红被如雪纯白与墨般漆黑侵染,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地绘成一道圆弧笼络整片山林。
持杖老者微微皱眉:“阴阳两仪天?这地方果然有些蹊跷,居然值得你们布下此阵。”
“不过没了分属两极的两位控阵,这道大阵想必撑不了多久吧?”
说罢,他抛出手中木杖,幻化成一条数十丈的黑色巨蟒,匍匐于地,迅如闪电,朝北方山林游去。
但一支白色长枪划破天际,笔直贯穿巨蟒的身躯。
白色长枪不过一丈多许,与巨蟒庞大身躯显然不成对比,但是枪上烧灼着的白色火焰,正在飞速吞噬巨蟒的五脏六腑,磨灭这庞然大物的生机。
巨蟒翻腾着吐出蛇信,无声嘶吼,可怖的下半身剧烈挣扎,扫起漫天尘埃。
墨痕收回抛出长枪的右臂,臂上白焰熊熊燃烧,暗紫毒液尽化虚无。
“又要变成这副模样了么?真难看啊。”紫色纹路附上千雪的脸颊,添上了些许妖异。
持杖老者敛起笑容,说道:“烬炎?虚灵?能同时与两种传说中的天术之极交手,老朽可真是三生有幸!”
魔道汉子抬头看了看山林里的黑白大阵,冷哼道:“无聊。”
指尖划开左手脉搏,魔道汉子挥手一甩,赤红的鲜血将巨蟒身上的烬炎尽皆熄灭,未曾毙命的巨蟒重新游走起来。
墨痕目光一凝,右臂烬炎大盛欲再次动手,却又连退三步,避开从地下伸出的一只魔爪。千雪足尖轻点,瞬间冰封十里,将魔爪扼断,烟消云散。
一股凌厉的灵力肆无忌惮地倾泻,吹起了千雪的眉间的雪,也映出了眼中的那抹惊讶。
墨痕声音微涩:“昭昭……先圣?”
老者挺了挺身子:“区区半步,何足挂齿?只是魔道蛮子不通术道之精妙,才会出言不逊。我若再不拿出些真本事,岂不是玷污了这场论道?”
墨痕拂起眉梢,打量着那条再也没机会堵截的巨蟒,叹息道:“前辈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可惜……”
千雪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小尊和他们的命吧。”
老者重新笑了起来,“雪灵先生说的极是。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然后……便是风与雪的交融,火与雾的分割。酣畅淋漓的对决,不死不休的纷纠。
……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站在山顶,将山下一切风景尽揽眼前:徐徐枫叶、潺潺流水、随性秋风,都在墨尊眼中各自有了颜色。
但墨尊却没有贪恋这些的闲余,因为山林里还有拖家带口逃离的村民,还有穷追不舍,步步压迫的恶狼。
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会有人来到这处偏远山村对村民们展开追杀,那是两位老师正在做着的。而他要做的,是依照老师的吩咐,为村民们创造逃生的机会。
而手中这块墨玉,脚下这座阴阳两仪天,正是他的本钱。
墨痕千雪都是涉猎极广的术修,在跟随他们的三年里,墨尊对阵术与结界之术也过了解。
阵术依势,结界凭力,势与力之间并无高下之分,更重要的是看各自所借势与力的多少。
阴阳两仪天依山而建,且早已布下多年,所借天时地利已达极致,更何况阴阳两仪天本就是修行界有名的大阵,绝非匆匆撑起的灰色结界所能媲美。
若是墨痕或千雪任意一人在此主阵,都可不费甚力气便将结界破灭,只可惜墨尊年岁尚浅,见识不多,只能一一找寻着结界的破绽。
年幼的墨尊微微喘气,婴儿肥的圆脸通红。用袖子仓促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后,便继续屏气凝神,操控着大阵。
如果只是单纯的破灭结界还好,但同时还要压制住三十名追杀的修行者,对墨尊的灵力与魂意都是极大的负担。
但他突然面色一喜,然后将灵力一股脑地注入手心的墨玉之中。
红润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仅留下两圈不健康的红晕。但他并没有在意,因为胜负,就将在下一刻决出。
灰色结界摇摇欲坠,濒临崩溃,就像破碎的镜面,裂痕一旦爬上,便再也无法重圆,最终,散作漫天的碎片,化为虚无。
墨尊虚弱地跪倒在地,咳起嗽来,有些痛苦,不过更多的还是高兴与畅快,一旦这边的局面被打开,不仅村民能够得救,便连还在鏖战中的老师也能脱离僵局。
他放声咳着,满心欢喜,但地面咳出的那摊血渍,肺腑中火辣辣的痛意,将欢喜全都变为了恐惧。
“不!不!不!”
“不要——”
一条黑色巨蟒正在山林间飞快游走,一甩尾,便将一块巨石鞭作齑粉。而与此同时,山林间的黑白圆弧也剧烈晃动起来,不多时,便缩小了一圈。
巨蟒蕴含的磅礴灵力令其根本不受大阵压制,精准而迅疾地将每一座掩藏好的仪台摧毁。阴阳两仪天本就以仪台为基,如此一来,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座大阵便要步入结界的后尘。
墨尊手中的墨玉愈显黯淡,终于完全枯萎。虽然以前是这样的黑,现在还是同样的黑,但谁都知道,它已经死去,就像一颗失去了生机的种子。
墨尊抹了把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液体,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往山下奔去。他想着,只要能拖延一点时间,两位老师一定会有办法来改变这一切的。
但他刚迈出第一步,便停下了。因为恐怖,因为畏惧。
失去了阴阳两仪天的束缚,追杀而来的修行者再也没有了顾忌。他们很快追上了夹杂着老弱病残的村民们,然后做着猎人对猎物该做的事情。
屠戮,哭喊,猩红。虽然只是过客,但血都是一样的红。落枫后山的秋天,比以往的每年都要更加红艳。
“呕——”墨尊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村民被屠戮的景象,惨叫声,血腥味……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这股秋风,不想看见的,不想听见的,不想闻见的,全被吹送了过来,紧紧缠绕着他。
“不!不要……”墨尊哀鸣着,双腿却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不敢往山下挪动。
直到最后。
……
在杀戮圈的外围,庞大的黑色身躯不断游走。
巨蟒不时吐出信子,朝内圈望去的竖瞳里地泛着凶狠贪婪的目光。贪婪如此强烈,以至于连蛇躯里冰冷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一般。
巨蟒享受着这股贪婪,享受着这份燥热,连不久前受到重创还未完全恢复的伤势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等等,伤势?沸腾的源头,不正是体内的伤口么?
浓郁的危机感阵阵袭来,巨蟒毫不犹豫地往更远处的深山里游去。
但终究还是晚了。血液,筋肉,鳞甲,从内向外,一层一层地燃烧,一层一层地化作灰烬。
数十丈的庞大蛇躯被白色火焰烧着,烧着,毫无声息,也毫不停留。直至最后,一根枯木杖孤独地遗留在满地落枫上。
与巨蟒同时燃起的,还有林间的所有人,像一朵朵尽情盛开的白莲,在满山绯红里,格外显眼。
红叶与白花,妖艳却死寂。
冯虚御风,停留在半空之中的老者看着这幕妖艳的美景,叹息道:“左手控阴阳,右手掌生死,阴阳合道,生化死寂。居然真的被你们琢磨出来了!可惜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
只剩下了上半身的魔道汉子同样虚浮空中,仅存的身体伤痕累累。他俯瞰着山林,沉默不语。
最后,撇过头去吐出两个字,“无聊。”
就此消逝,不留余烬。
老者看着魔道汉子消散的地方,摇了摇头说:“自己选的路,不管通往哪里,都得自己走下去。”
也不知道是在评价魔道汉子,还是在说即将也要消亡的自己。
他挺了挺佝偻的腰背,和对面的墨痕与千雪说道:“今日有幸得见又一大道通天,此生足矣!只是此道毕竟是因我而断,终归还是存着些遗憾。”
千雪铃铃笑着,“老家伙你就安安心心去吧,会有人来传承此道的。”
老者神情满足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这样一路上……可就舒坦多了。”
墨痕牵着妻子的手,开口问道:“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知前辈可否告诉我们此事缘由?毕竟……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