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歇神色淡然,放下酒瓶,指了指右手边堆叠如山的文薄公务,“一天的量,一口酒,干不干?”
云和月哪敢说个不字,低三下气地说:“干!干!我马上干!”
说罢立即唤来下人摆好另一张台桌,迫不及待地拿起纸笔,剖断起近日所积公务,期间笔走龙蛇,纸翻如飞,迅疾的令人瞠目,总觉他有敷衍之势。
但寇歇并无言语,他不认为云和月在敷衍。
寇歇与云和月师出同门,他当然知道这位师弟的天纵奇才,在整个岚国,寇歇都是对云和月之才最为信任的人。既然他认为已经处理完了,那这些政务必然已经处理完美了。
“嘭——”清脆的掷笔声在书房回响,云和月讨好地看着寇歇。
寇歇面无表情,将精致小瓶抛向云和月。
云和月稳稳当当地接住,美美地咂上一口,靠在凳背上,一脸享受。
恰时有人敲了敲门,小书童端着盘子进了来:“云先生寇先生,后厨做了些肉饼让我给端过来,还请趁热吃吧!”
云和月喜笑颜开:“我家小清尘真懂事!”
小书童挠挠脑袋,喜滋滋地傻笑着。
饼酒在手,天下我有,云和月也有了些说话的底气。他斜着眼看向寇歇,问道:“今日儿不用上朝?怎么这么早就跑到我这儿来了?”
寇歇不置可否,说道:“不管上朝不上朝,反正你都不上朝,那你还管上朝不上朝作甚?”
云和月大嚼一口饼,口齿含糊地道:“我吃饭时嘴里闲不住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找个话题侃侃呗,难道真指望我忧国忧民不成?”
“食不言寝不语,老师教的你到底听进了多少?”取下眼镜,寇歇疲惫地捏捏鼻梁,“上朝了,井城之失让陛下很生气,你不在,陛下更生气。”
云和月眉头一横:“生气?我为他出谋划策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气个锤子啊?非要我年纪轻轻就得像你一样满头皱纹他才高兴?”
寇歇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想当面问你,井城的消息打算瞒多久?”
云和月道:“能瞒多久瞒多久。”
寇歇眉头紧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瞒这么久会造成多大反噬你可算清楚了?”
云和月不以为然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要操控得当,反噬奔着谁去还未曾可知呢。”
寇歇的语气沉了下来,似有无名火气正在酝酿:“这就是你让那群野狼在岚国吃了这么多人的理由?”
“我只是看着他们把火烧起来而已。师兄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陪着我们去把火扑灭。而且,我不是已经让霍嚣去处理了么?我连大弈卷都交给了他嘞!”云和月满不在乎道。
寇歇看着他这般轻佻模样,胸中积下的闷气顿时有不吐不快之感,勃然大怒道:“用不了多久?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了!已经死了多少人了!那可都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愤怒一发不可收拾,便连纸笔都被寇歇砸了出去,吓得小书童急忙躲到云和月背后。
岚国首辅寇歇,秉节持重,素有静气,本不是该轻易动怒的人。但云和月这般视人命于无物的态度,他怎可能置若罔闻?他最信任的,是这位师弟,但最看不顺眼的,同样是这位师弟!
“师兄,你为民,我为君,都是为岚国做事,你朝我生气做甚?”云和月对寇歇的愤怒无动于衷。
“云和月,你给我听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不管你从老师那里学的是如何断的,但是我的断法,你给我记住了!”
“是是是!师兄说得对!我记性很好的你就放心吧!”云和月一脸诚恳地说道。
寇歇深吸一口,强压住了火气:“还有,你为何要让霍嚣现在出手?他就是个动手不过脑子的武夫!你可知他那一箭惹怒王野屠了全城?”
缩在云和月背后的小书童勇敢地探出脑袋,使劲反驳道:“我爹他不是武夫!他是大将军!”
云和月嚼完大饼,伸手扯了扯小书童圆润的脸蛋,小书童急忙避开他油腻腻的大手,“小清尘,你爹就是个武夫,不然把你丢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不过……”
他转头看向寇歇,说道:“不过霍嚣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至少这件事干的不错不是么?若是真让季不觉那贪生怕死的老东西活着叛到煌国,哪怕是我也算不到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而且……”
“而且屠了城,岂不是更方便我们控制消息?被屠城的百姓?也是为我们以后灭火出了把力,可算是……死得其所呢。”
寇歇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痛惜说道:“我果然没有说服你!”
云和月没有反驳他,自顾自地说着:“至于让霍嚣现在出手,自然是为了给那位煌国同僚示个好。他既然已经从幕后亲自下场了,我又怎能不尊重一下呢?”
“影王么?让我算算,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是云和月,岚国文台阁大学士,烟岚的掌控者。他是文人,却不喜文;他是赌徒,却不好赌;他是酒鬼,却不嗜酒……他有着千般身份,最爱也是唯一所爱的,却是……
“算心!”
“先生,你笑得好猥琐哦!”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这叫高深莫测!”
……
“你到底在想什么?”叶年轮愤怒地朝陈刻质问道。
这里不是镇明司司丞府,而是一座偏僻幽暗的小楼。早先便说过,陈刻深居简出,实际上,便连司丞府都是他“简出”的地方,反倒是这座不为人知的阁楼,是他最为常在之所。
至于如此隐蔽的地方为何会被叶年轮寻到……有些关系,总是不好说出口的。
“哦?你问的真有意思。我想的那么多,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陈刻黑衣如常,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也如常。
叶年轮难抑怒气,但强作平静地说道:“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要拿小尊当诱饵?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陈刻低头拍拍袖口,说道:“那我也换个说法。”
待他再抬头时,铺天盖地的阴影瞬间席卷整座阁楼,此地幽暗本就没有多少阳光,此刻更是全被阴影吞噬,令此间仿佛深渊地狱一般。
无与伦比的压迫带来无可抵御的恐惧,叶年轮大惊之下,护体灵力喷涌而出。虽说他修行天赋奇佳,这么多年里即便疲于政务荒废了修行,修为也已经攀爬到离凡巅峰的境地,但又怎可能敌得过这片笼罩世间的阴影?
暗淡的蓝色灵力在黑暗中摇摇欲坠,就像孤独的可怜荧虫在满夜漆黑中瑟瑟发抖。阴影之手抓住叶年轮的脖颈将他提离地面,陈刻面庞近在眼前,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仿佛化作实质,触手可及。
“那我也换个说法,你有何资格来质问我?”不同于以往的冷笑话,陈刻此时的言语,是真正的冰冷,如同极北寒刺,冰冷彻骨。
阴影之手丢开叶年轮,叶年轮单膝跪地,抚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恐惧,压迫,窒息在一刹那袭来给他带来巨大刺激。
阁楼里重新燃起光芒,阴影烟消云散般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
陈刻转身走向窗口,聚精会神向外面看去。只是这里位置偏僻,没有人烟,没有闹市,他又在看些什么?
等房间里的咳嗽声小些了,陈刻才开口说道:“以前说过,你只是棋子,棋手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至于小墨尊?”他回过头来,俯视着跪在地面的叶年轮,“你可以放心。他是我放出去的怪物,我很喜欢,现在还没有丢掉的打算。”
“而你……按部就班即可。我能把你从兵变成相,也能把你抛出棋局之外。”
叶年轮站起身来,脸上重新恢复冷静:“你不会杀我!”
“谁知道呢?现在,滚吧。”
叶年轮镇定地走下阁楼,镇定地坐上马车,镇定地回到朝阳伯府。
但总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波澜不平,莫寞温婉地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
美人柔荑如同暖玉,驱散了他在那座阁楼里感受到的冰寒与阴影,但微微颤抖着的那双手彰显着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叶年轮被莫寞抱在怀中,埋头在她脖颈间轻轻嗅着,美人娇躯的柔软与麝香带给了他一份安宁。他向莫寞缓缓述说在阁楼里发生的一切,一点一滴都没有错过。他和莫寞彼此倾心,从来都没有隐瞒过什么。
“陈刻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他亲自下场?”叶年轮轻轻呢喃。
那位是阴影中的无冕之王,一直以来,仅仅依靠权与势,谋与算,便能摆平一切,但现在居然亲自出手了?井城之战如此,明都夜宴如此,方才威胁叶年轮也是如此。
虽然暴露的只是他实力的冰山一角,但只要暴露了,哪怕依旧“深不可测”,也终究是能被揣测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莫寞轻抚他的胸口,劝慰道:“他肯出手威胁我们,说明我们对他还有用,至少不用担心我们的安危。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时间。”
“是啊,还有时间。不过一切都得加快了。”叶年轮把头深深埋在她的秀发间,呢喃道,“小尊会被他的丝线越拴越紧,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可就……”
“再也挣脱不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