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洞口外面等着的简正则从刚才的虚惊中晃过神来,才想起喘上惊心动魄后的第一口气。那只从洞里伸出的小手把蔺谣救上来的时候,像是把失魂落魄的他也救了。至于那只手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想无边际地瞎猜了。除了把自己吓着以外,一点用也没有。
“老妖怪”和“小妖精”的传闻,他已经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然而,一路上的流离颠簸、曲折离奇,可比那些从别人嘴里出来的传闻要写实多了。这种种身历其境的震撼,终于在此时全部迸发出来,不可收拾。此时的简正则突然暗自兴奋起来,带着恐慌的兴奋。他的确是个“颠倒”的人,无论天性还是品行。族老们说他受不了教化,其实也不是那么绝对。似乎和起了个好名字有点关系,但他倒是觉得,也和这个女孩儿对他的影响脱不了干系。在仅仅这段时间之内,她对他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过去被迫听过的所有教化。
教化一个人和被一个人教化,从来都强迫不得。真正的教化需要主动的感知。他现在这个样子,可能也算。
“小谣?你……你没事儿吧?”简正则往洞里喊了一声,问道。
“嗯。”蔺谣往边上站了站,靠在洞里的一侧石壁上,应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那个倒挂着悠哉悠哉的小男孩儿突然一跃而起,倏地落在她靠着的石壁上,离她只有半米的距离。那瘦小的四肢扒着石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如星光闪烁,直盯着她。
蔺谣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这么近,我怎么还听不到这小孩子的心跳?”她在心里暗暗地嘀咕着,“这么近了,我怎么连他一点点的灵力也感应不到呢?”
如此近的距离,她很想看个究竟,却连头也不敢转过去,只用余光往旁边扫了扫。
小孩子四肢抓在石壁上,依旧盯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怕生的羞怯,更多的反而是新鲜和好奇。
虽不敢妄动,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她慢慢地侧了侧头,向身旁望过去。
这孩子单凭身型和长相,确实和普通两岁大小的孩子无异,只是更瘦弱些。
石洞周围残留的冰壁仍在融化着。水珠一滴一滴地从洞口的顶端滴下来。小男孩儿沿着蔺谣身旁的石壁,几步便跳到洞口边。他四肢扒着洞口顶端,用仰面朝天的倒挂姿势,把脑袋小心地伸出洞口一小半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沿着上面的石壁滑落的水滴。
一脸好奇。
几滴水滴落在他干瘪的小脸上,还有几滴从他翘起的小鼻尖一直滑落到浓密卷长的睫毛上,又顺着睫毛流到眼睛里。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小脑袋。脑袋上那三四寸长的稀卷的毛发,在袭来的风雪之中,开始凌乱地舞动起来。
洞口外的简正则望着从洞里突然钻出的这半个脑袋,也被吓了一跳,却不敢作声。
“怎么是个小孩儿?”他心想,“刚才救了小谣的,就是他?”
又一滴水珠沿着洞口直接钻入了那仰天的小鼻孔里。
小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简正则被这突然的一声喷嚏吓了一跳,不由地一怔。
这一怔,却不想被小男孩察觉到了。小脑袋突然转向他。
“你别过来啊!”他们相距不过几米。四目相对的时候,简正则在心里战战兢兢地嘀咕着。
小男孩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眨了眨眼睛。小脑袋又钻回洞里,望着蔺谣。
“现在该怎么办?”简正则朝着洞里轻声地问道,“里面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我看着……怎么像个……像个一两岁的小娃娃啊?”
“嗯。”蔺谣不敢多做任何动作,小声地应道,“他一脸新奇又懵懂的模样……说不定在我们之前,这里从未有过‘来访者’。”
看着反应敏捷、活力旺盛,可是,为什么一点生存的灵气她都感觉不到?蔺谣始终想不通。这小家伙,像是活着的,又像是死了。如同空溟谷的万物特征,却依然给她格格不入的感觉。而洞里的腐气也重的很,彷佛被隔绝了很久、很久。
这孩子最多只有两岁的样子,但是在这里的时间却绝对不止两年。以这个嵌入石壁中的洞里蕴藏着的被尘封的种种气息来推算,起码有几百年了……不对,或许还要多!他身上没有妖界的气息,不像是这里的人,那他是怎么来的?这密封的巢穴又是谁筑的?这洞里再无其他生存过的迹象。这洞封得如此密实,显然像是想把小孩子与外界完全隔绝。可为什么他能在这个完全密封的洞里待了这么多年,而且还只有两岁的样子?没有心跳没有灵气,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蔺谣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不自觉地又往一旁挪了挪。
这个刚刚救了自己、暂时还没有攻击性的小男孩儿,比一路以来所有的际遇更加不可思议。她望着他,怯怯地挤出了一个木讷的干笑,表情也随之僵硬起来。
小男孩儿倏地跳到她面前,凑近了一些,歪着脑袋。那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开始各种挤弄着,像在模仿她。
这角度刚好。在这般近的距离,蔺谣才注意到小孩子身上,被缠着的布条虚掩的胸口处,有一道两寸长的奇怪的伤口——像是很久之前的旧伤口了,已经不流血,却竟然没有结疤,皮肉也依旧外翻着。那道不整齐的伤口,就像是什么尖锐的利器直接戳入体内抠挖一番造成的。
她小心地、慢慢地凑近了些,借着洞里虚晃的光线,又仔细地窥望着那道伤口,终于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行动迅猛、瘦小有力又神秘古怪的小男孩儿,原来,根本没有心。
蔺谣顿感腿脚发软,一时吓得恍惚起来。
“难怪明明呼吸都听得明了,却始终听不到心跳!所以这道伤口……”她继续盯着他的胸口,心想着,“难道是有谁用利器戳破了他的胸口,直接把心脏拿出来的不成?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这个小家伙……究竟是活着,还是……”
小男孩儿顺着她的视线,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抬起头。他似乎注意到了面前这女孩儿脸上由惊讶到呆愣的表情。于是那双小眼睛又眨了眨,小脑袋也跟着又歪了起来。
而她,还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小男孩儿开始围着她转起来,边转边上下打量着。转了几圈后,他沿着旁边的石壁,几步跳回洞顶,又倒挂着晃起来。
晃了一会儿后,他倏地又窜回她身旁,伸出手,摸了摸她身上裹着的羽毛。摸着摸着,便小心翼翼地把脸贴了过去。
这突然的举动,把蔺谣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地往后一挣。
本以为这孩子要做什么,她想着只身在这洞里根本毫无反抗可言。可不想这小家伙只是伏在她身上,小脸贴着羽毛,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了再嗅。
那模样似乎欢喜得很。
蔺谣试着凑近了些。
“你喜欢这个?”她低下头,喃喃地问。
小孩子依旧没有声音,只是抱着她,不肯撒手。
“他对这羽毛这么喜欢,难道是见过?”她想着,又看了看那根攥在手里的断了的龙艽,上面还沾着一小片雏绒羽,“这沾满洞口的雏绒羽……”
她把龙艽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又拿起身上披着的羽毛闻了闻,才发现龙艽上的雏绒散发的气味和相伴一路的羽毛,竟然惊人地相似。
“刚才竟然没注意到!”她想着,“这支羽毛那时候会出现在河边,一路载我们,保护我们到这里,难道并非巧合?”
“喂!小谣?”这个时候,洞外传来简正则的声音,“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停在这儿啊!”
蔺谣看着身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也正望着她,双眸时而黯然、时而明亮。那双小手从她身上的羽毛移开,转而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那道翻开着的伤口。那张苍白暗哑的小脸上还留着刚才模仿她时扭曲着的小表情。
她想了想,然后蹲下来,心疼地摸了摸他冰凉的小脸。
“来,我带你离开这儿!”她扯下身上最柔软的大半羽毛,把小孩子裹起来。
狂风暴雪,在空溟谷的云端绝壁,愈演愈烈。
他们继续赶路了。
两个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