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连一个妖也没有？”简正则凑向她，一边四周张望着，一边轻声问道。
女孩儿感觉没刚才那么难受了，便又忍不住嘲谑起他来：“怎么？老妖怪和小妖精不出来，你失望啦？”
他知道她在逗他，于是撇了撇嘴，甩了个白眼。
“我想去上面！”女孩儿收了笑，抬头望着两边的绝壁，直望向云端深处，说道，“去人界！”
“刚才不是还在说鬼国吗？我以为你要去找鬼国呢！”
“去鬼国？岂不是求死……”她小声念叨了一句。
“什么‘求死’？”
她正眉头紧锁，被简正则一问，又露出一抹浅笑：“我是说，我们在逃。既是逃，就是求生，去鬼国干什么？”
“还好还好！刚才我还担心你会让我跟你到下面去呢！我可不敢去！你知道吗？鬼国的传闻里……”
“怎么你知道那么多传闻？”女孩儿看他说得兴起，忙打断了他的话。
“传闻怎么了？真相啊，往往就藏在这些传闻里！”他得意着，“说几个给你听听？”
“不用了。”女孩儿摆摆手，挤出兴味索然的枯笑，神情黯然，“听那些又有什么用？很多事情，真正发生了才知道！你现在去了人界，在那死了之后，应该也一样可以去鬼国，到时候你再看看，是不是和传闻一样！”
她抬头望了眼广袤之上的氤氲叆叇，天色开始晦暗下来。
“你听的那么多传闻之中，是否也有关于‘仁者无敌’的事？”她问。
简正则摇摇头：“‘仁者无敌’？是哪里来的说辞？”
女孩儿朝着一望无边的崖顶，指了指。
“人界？”他抬头望了一眼，又喃喃着这四个字，问道，“这倒有意思！是说仁族才会成为霸者吗？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们仁族才最厉害呀！”
“或许吧！”
简正则想起每逢犯了错被说教的时候，无论是家里的长辈还是族老，总是两句一韵、四句一偈地，洋洋洒洒很多道理。小到谨言、慎行、自律，大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可往往到了最后，说教的和被说教的都不记得这一开始犯的错是什么了。听过的教诲很多，从来不知道有“仁者无敌”的话。他不懂——如果仁族是无敌的，便不会有如今逃难的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困窘和落魄。可他转而又想，或许，正是因为有他这般不懂的族民，所以仁族才无法无敌吧！
“能识所谓的‘仁者无敌’，看来人界确实是一个安逸祥和的地方！”简正则感慨着。
女孩儿摇摇头：“哪有什么安逸祥和的地方！既然推崇仁，多是因为并不仁。既然有‘无敌’的说法，便是有称霸的意图。”
“照你这么说，仁族岂不是成了‘不仁’族？”
“仁族不同。你没听过‘仁者无敌’，是因为仁族从没这一套。仁族只说‘仁心可容’——‘容仇怨，容不公，容所有恶意’。所以，不求与谁为敌，不存称霸之心……”
“那这样的‘仁’，和‘忍’有什么区别啊？”
“一个‘放得下’，一个‘放不下’呗！”
简正则觉得自己是属于“放不下”的那一类。“仁心可容”的那些“仇怨”、“不公”和“所有恶意”，他一个也容不下。他突然一阵羞愧。如果确实如她所解释的那样，他便真算得上是无才又无德了。如此没被拿着扫把赶出仁族，已是万幸。
“这丫头说话句句有深意。草草几句，我就开始反省、惭愧。到底是读过书的，和我确实不一样！”简正则想。
“既然人界不算好，那去那里干什么？”他问。
“你知道人界为什么在六大族界之外吗？”
“嗯？”他疑惑地望过去。
“因为她容万物，最难测！不过，也因为如此，反而更安全。人界鱼龙混杂，灵怪甚多，不乏同我们一样的其他族民。安逸固然谈不上，但所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那儿或许是最好的庇护所！”
“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呗’！你懂的这么多，除了记本，一定也看过很多别的书吧？！”简正则又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怪事，忍不住念叨起来，“你家里人倒挺奇怪！你这么有本事，怎么还会不喜欢你呢？”
女孩儿没有说话。
他上下打量着两边的峭壁，又问道：“既然要上去，那我们从哪边开始爬呢？”
“都一样。”
“都一样？”他不懂，“相隔着这么宽的水域，我们总要选好从哪一边上去吧？”
“有什么好选的？妖族擅长魇祟之术。他们如果成心不让我们上去，我们如何都上不去。”她平静地说，“所谓的悬崖峭壁和雪虐风饕，或许只是纸老虎。说不定比在这幽幽深谷中要安全得多。我们只管向上爬就是了！”
他将信将疑地走到峭壁边，伸手刚摸到石壁，就吓得缩了回去。
“这石壁好像……”他又小心地把手轻轻地放了上去，软软的石壁表面竟果真在隐隐地起伏着。
“它真的在动！”他吓得嚷道，转过头，却看到女孩儿已经开始在爬了，“你……”
女孩儿没理他。
简正则吞了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气，也爬起来。
除了浮动着的软绵绵的石壁，不时地还会有奇形怪状的歪扭的石阶从石壁上伸出来，然后又缩回去。
“我在家的时候也最喜欢爬树爬墙了！”简正则一边踩着石阶向上爬，一边自嘲着，“你看！不学无术也有用武之地！”
没爬多久，他便在女孩儿之上了。
他回头，看她爬得有点吃力，便把手伸了过去，冲着她笑着：“后悔刚才把手放开得太早了吧？！”
她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也笑了。
她的手摸起来很凉，他想起刚才她说的灵气开始消耗的事。
“你是不是很冷啊？”
“我没事了。”她把手收了回来，“你只要管好自己就行。”
她跟在他后面，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你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族界，离开了家，不想回去吗？”
“当然想！”他边爬边答，“离开的这一路我一直在想——不然就掉头回去吧！他们让我离开，我凭什么就听话了？我这个人出了名的说话不讨喜，做事不着边儿！凭什么就顺着他们的意了？可是……”
他停下了脚步，苦笑着：“可是也会不禁幻想着——或许他们让我离开，有别的意思？比如是为了保护我？或者是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原因？说不定我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呢！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偷偷相信一次！对了！以前曾有个族老还夸过我呢！”
“夸你？夸你什么？”她问。
“夸我‘与众不同’！”
他回过头，露出自信满满的样子。
“‘与众不同’？你确定是夸你？”
“当然！他可是笑着说的！”
女孩儿听了，突然对着简正则也笑起来，问道：“你看我这笑，是不是也夸你？”
简正则无奈地把头扭向一旁，继续说：“本来我都确定了，咱俩都是被当成包袱扔掉的！但是看你这么有本事，我又觉得不像了！你既然可以看到《仁术记本》，怎么也不可能是普通的族民吧？！”
女孩儿先是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笑了：“嗯！我当然不是普通人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拘魂摄魄、操纵各种灵气！你怕不怕？”
“切！”
“你小心，我把你的灵气也吸了！”女孩儿瞟了他一眼。
“我能有什么值得被吸走的灵气啊！”他心想，“她一定不知道，我连最普通最基本的仁术都没有学过！”
于是他笑着，耍滑地问了句：“好啊！那你一路上，吸了我多少灵气了？”
“嗯——”女生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道，“快七成了吧！”
“哟！那咱可得快点儿爬！”简正则听着好笑，又不想拆穿，便继续装模作样起来，“省的你那些从我这儿被吸走的灵气，在这里被消耗掉！那不可惜了嘛！”
爬过有伸缩石阶的这一层柔软的石壁，再往上爬，脚下踩着的岩石也变得越来越坚硬。有了立脚的石檐，石壁仿佛也没那么陡峭了。只是这早已估测的雪虐风饕真的来了。这边寒风凛冽，呼啸着扑面而来，那边漫天飞舞着的雪花便纷纷接踵而至。
“还好有宝贝羽毛，不然怕是真的过不去了！”他们在这弥天的飞琼碎玉之中继续向上爬着，简正则说道，“上面应该更冷吧！”
女孩儿低下头，看着山脚下那片渐行渐远的水面，没有说话。
简正则回头看她正往山谷中望得出神，便说道：“我的传闻里还有一个——说鬼国入口有怪物把守，叫什么来着……”
“怪物？”女孩儿想了想，抬起头问道，“你说那群奢比尸？”
“好像是。你看！你果然知道的多！话说回来，这里明明是妖界，为什么谷底会是鬼国的入口？鬼国向来和各大家族没有往来，怎么会在谷底有个入口？你知不知道？”
女孩儿摇摇头：“你把我当神仙了？我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要不然，你跳到水底问问那群尸怪去？”
“那可不行！”简正则开玩笑，道，“我的七成灵力都给了你！这要是跳下去，哪还有命活？”
女孩儿笑着说：“你要死了，我答应给你立个牌位就是了！供好吃好喝的！再……再给你‘供’个媳妇儿！”
“这可不能瞎说！媳妇儿怎么‘供’？”
“找个和你差不多的，把你们的牌位放一起就是！”
女孩儿说着眉眼一弯。
他也笑了。
“说到媳妇儿，我倒想问问……”他顿了顿，略带羞涩地干笑了两声，露出痴傻的模样，问道，“你说人界，有好看的姑娘吗？”
女孩儿脸一沉，摇了摇头。
“没有？”
“当然有！”
“那你摇什么头？”
“替你惋惜呗！”她想了想，说道，“记本上说了，仁族不能嫁娶别的族民，不会有好结果！会被诅咒，会死得很惨的……”
她看着简正则一脸沮丧的样子，窃喜着问道，“怎么样？还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先去了再说！”
他把女孩儿拉到一块大一些的石檐上。他们在石檐上坐了下来，歇歇脚。
女孩儿拍了拍积攒在身上的层层雪花。
“越往上爬，越冷了！”简正则把身上的羽毛又裹得紧了些。
“这雪可下得真大！”她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雪花，每一朵都晶莹剔透的，在手上伫立着，却丝毫没有融化。
“我们都爬了这么高了啊……”他往下望了望，又抬头看了看上头，嘀咕着，“应该快到了吧！”
“爬这几下就到了，那要这悬崖有什么用？”
“你冷不冷？”他回过头问道，“你的手一直冰凉，没事吗？”
“我没事。不冷。”女孩儿笑了笑。
“唉！折腾了这么久，又累又渴！”
简正则又转过去，背对着她坐着。
女孩儿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落在她手上的雪花。她偷偷地碰了碰简正则，手上堆叠起来的雪花立刻融化了。
毫无察觉的简正则依旧四周张望着。
她把掌心融化的雪水送到他面前，笑着说：“来！喝这个吧！”
他看着她掌心的雪水，又看了看她。
“怎么？还怕我害你不成？这一路上，我可曾害过你？”女孩儿看简正则有些迟疑，说道，“再说，你那剩下的三成灵气，我还没有吸呢！要害你也不会是现在！”
她说着便把雪水倒向男孩儿的手心：“空溟谷的雪水，可不是谁都能喝到的！”
“哦。”他看了看手捧着的如琼浆玉露般诱人的雪水，顿时食指大动。
这雪水入口清洌，极其润口。含在嘴里又浓酽醇厚，仔细品品还有回甘。一饮而尽后，他便觉身体竟暖起来了！
虽然吃不出任何味道，却觉得所有的味道都在嘴里面，异常满足。
他转而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喝？”
“我不渴。”女孩儿笑了笑。
“你说这雪水不是谁都能喝到的，是什么意思？它有什么特殊功效吗？”
“功效？不知道。”女孩儿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空溟谷既然不是谁都能来的，这里的雪水，自然就不是谁都能喝到的！”
女孩儿见他呆愣着，笑道：“功效就不知道了，有毒也说不定……”
简正则分不清她究竟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他不由地长吁了一口气，叹得生无可恋，向她斜瞪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