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正则越听越激动,猛地咳嗽了几声,把眼泪也咳出来了。
他想起蔺谣带着自己过戡龙湾的水冰交界时,脚踩的水面瞬间结冰的情景;想起她爬于空溟谷之上,低头望向谷底传说中的鬼国入口处时的沉默不语;想起她曾说过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拘魂摄魄、操纵灵气;想起很多时候他碰到她的身子都冰凉得可怕;想起这么久以来她为了他和夏夜所做的一切……她说的话、做的事,多难以置信他都信了,再疑惑不解他也没多问过。她是看过《仁术记本》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可一句“看过”,当真就解释得了所有吗?她会的这些,真的是从记本上学来的吗?蔺谣从未跟他说起过自己的事,关于家人、朋友更是只字未提。他只当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或是有些不愉快的过往所以才总是对他刻意回避罢了。如今被龙潜这么一点,他突然乱了。
龙潜看他痛苦的样子,走过去把他怀里的龙艽盆放回原处,扶他到椅子上:“你卖的血太多,如今又有宄族出没,迟早要出事!说不定就是她和异界有牵连,所以才把宄仆招来的。”
“什么?”简正则瞪大眼睛望过去,“什么异界?”
龙潜没回答,转而看了看身后的一间小房间,问:“那是她的房间吧?”
“对啊!怎么了?”
龙潜走了过去,刚想打开门进去,却被简正则一把拦住:“你不能进去!她从来不让我进去!”
“她是不让你进去,又没不让我进去!”他说着便一溜烟蹿了进去。
简正则没抓住他,只好站在门口喊道:“你快给我出来!听见吗你!”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陈设也很简单,只是阴森森的。
“我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该死的好奇心……”龙潜环顾着四周,自言自语着,突然感到浑身不舒服,便喃喃道,“我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该死的好奇心……这什么鬼地方……”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就砰地一声自己关上了。紧接着屋里温度骤降,奇冷无比。他感觉仿佛身处空旷无尽的寒冰之地,眼前黑漆漆一片,耳边充斥着各种繁乱的声音——哭声、笑声、打斗声、嬉闹声、伴随着时而的雷霆嘶吼又时而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远时近、虚实难辨,却仿佛长了脚一般,纷纷往他脑袋里钻。突然间,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力量,如漩涡般向他袭卷过来。他感到身体逐渐不受控制,开始被这股力量牵制住,整个人也僵硬起来,像是要被吞噬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喂!”门外的简正则发现房门锁上了,大吼,“你到底听到没有?快给我出来!”
他吼了半晌,门内却毫无动静。他等不及了,刚想撞门进去,却见龙潜自己撞开门冲了出来。惊慌失措的龙潜一把抓住简正则,赶忙把身后的房门关上。
“你干什么呢?”简正则声色俱厉。
耳边依旧是嗡嗡的声音,龙潜双眼发直,满头大汗。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简正则看他没作声,又问了一遍。
龙潜惊魂未定,大口喘了几声粗气后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抓着简正则的手却一直发抖:“你若信我……这扇门……就不要打开!你也不要进去!”
“里面究竟有什么?”
被房里的引力控制住的时候,龙潜几番拼命挣扎,才得以脱身。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极端的恐惧和无力感依然迟迟未散。
“异界入口也见了不少处,还从来没遇过这么可怕的……”他在心里嘀咕着,回头看了看关上门的房间,“这个入口早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关上了。真是想不到,一个早已经关上的入口所残留的引力,明明在不断减弱,却依旧那么强!幸好入口已经关上,不然就我这点儿能耐,一定出不来了!她不让简正则进去,看来她也是知道的,或许曾经还穿过入口,去过‘那一头’。如果真是这样,她如此往返,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如今她不在这里,会不会是在‘那一头’呢?‘那一头’又是哪里呢?可是入口已经关上了,她怎么回来?还是,她本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我问你呢!里面究竟有什么啊?”简正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要的小谣又不在房里,你管房里有什么!”龙潜的心跳依旧猛烈。他应付了一句后,突然感觉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低头仔细一看,手中竟攥着一绺黑丝,若隐若现。
他忙转过身去。
这一绺黑丝大约两寸长,根根细丝长短不一,像是被拉扯断的,还散发着生魂血的味道。
他曾见过有人拿着相似的东西来卖。那个时候,师父还在。那个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那个时候,他还是现在这个模样。
当时那人问他们收不收,师父不肯,却没答为什么,只说那东西邪性太强,不想招惹祸事。后来师父告诉他,魇祟之术中,有一种可以把活人的心脉抽出。人是死不了,只是性命也由此掌握在施术人手中。这种魇祟之术,相传是鬼王的独门绝技,是专门拿来控制御魂师的。
每一任御魂师都是鬼王亲自挑选。做了御魂师,心脉会变得轻柔如丝、韧比金铁。鬼王便抽其心脉编织成一件衣服给这个御魂师。这件衣服就是鬼衣。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鬼衣既是心脉织成,其上一缕一丝便都牵扯着御魂师的气血和灵力。这件无形的枷锁一旦穿上,就脱不下来了。而编织成鬼衣的心脉,它的另一端,就握在鬼王手中。除了鬼王以外,谁也拉不断。换句话说,鬼王想要御魂师的命,简直易如反掌。为了活命,御魂师只得惟命是从。直到死。
甘心做鬼王御魂师的人,大概都有一个迫不得已的理由吧!龙潜想,外界称其为鬼国的股肱之臣、耳目心腹,如此看来,其实讽刺得很。
师父还说,如果没看错,当时那人卖的,就是御魂师被断了的心脉。御魂师必死无疑,而断了的心脉,上面的血、灵之气会逐渐减弱,直至心脉化为灰烬。趁还未成灰烬,它或许可以入药,但究竟是治病还是害人,就没有把握了。师父不愿冒这个险。他不肯收那人带来的心脉,心中除了怵惕,还有些许恻隐——虽然吸了很多生魂血,但终究不过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傀儡。可恨,但也可怜。
他曾好奇问过师父这抽心脉的邪术要怎么破,师父只跟他说:再复杂的事情,究其根本,都有一个很简单的起因。越简单的起因,越容易迷乱人心。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术是破不了的,唯独心术,才最难破。
如今回忆起来,龙潜觉得师父这话依旧难懂。现在他看着手中的这一绺黑丝,和当时的好像差不多。唯一能看出的不同就是,这截心脉是个女人的。如今心脉断了,怕是凶多吉少了。
简正则看着龙潜定住的背影,着急起来:“喂!你怎么了?”
陷入沉思的龙潜在心里继续嘀咕着:“那次之后,就听闻鬼国又有了新的御魂师。距今不过千年,没想到新的这一任这么快就得了同样的下场。不是说历代御魂师都是男人吗?如果这个小谣真的是御魂师,那她跟着简正则想干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会来人界?外界传这个御魂师失踪有一阵子了,看来是真的。鬼王为什么要扯断她的心脉?现在心脉断了,只留下了这么一小截。上面的灵气越来越弱却还没有完全散去,那她还有机会活着吗?可她如今下落不明,即使还活着,还能撑多久?我若现在告诉简正则这些,他会怎么样?刚才那宄仆灵力在我之上,必定也发现了这个入口,难怪迟迟不肯离开。现在这截心脉自己跑到我手里,或许是她有意想让我发现……哼!她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会帮她?”
“问你话呢!你转过去干什么?”简正则拍了拍他,“你刚才说什么‘和异界有牵连’?”
龙潜听到简正则,把手里的心脉攥紧了些,转过身看着他,故作茫然:“嗯?我刚才说了吗?你听错了吧!”
“算了算了!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来自哪里。我承认,你比我懂得多,也比我有能耐!”简正则抓住龙潜的手臂,“你只要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她有没有危险?她还会不会回来?我要去哪里找她?”
龙潜低下头。
“你说啊!你告诉我!”简正则皱着眉头,一脸焦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
“还是别说了!”龙潜打断他的话,“知道得多,麻烦也多!”
“那你快告诉我,她去哪了?”
“她对你,这么重要?”
“我求你了!”
龙潜不敢抬头看,从简正则的双手中挣脱出来,语气沉重:“刚开始都会有些不习惯,当最重要的人离开。当初师父离开我,我也难受了好久。虽然不及你,但我相信,你终归会像我一样接受现实的。她走了。是生是死,她都走了。那么,她是生是死,再无区别。”
“是生是死,她都走了。那么,她是生是死,再无区别……”
这句话在简正则的耳边不停回响。
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是压在心里太久,压得他绝望。如今呼出来了,却还是绝望。这世上让人无能为力的太多,感情尤甚。漂泊至今,他早已看透了很多。他明白所有的缘已尽、分未到,他明白冥冥之中从未将他算入内,他也明白这世上从来没人可以像她,也再没有人可以像她。只是,他始终想不通,如果注定要他一个人,为何又让他在孤身一人时遇到小谣、生死相依,而如今却又失去她,再次剩他孤零零一个呢?是为了反复折磨他吗?所以才一直没有致他于死地,所以才至今仍不给他个了断,所以才没有在离开仁族之时一早就要了他的命?
“唉!宄仆也好,御魂师也好,我说了,你们的事,和我无关。我没能力帮你,老实讲,也不想帮!”龙潜把攥在手里的心脉塞入简正则手里,冷冷地说,“这里还有她留下的一丝灵气。她应该是有话留给你。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简正则看着手里这一截黑丝,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她留了什么话?”
“不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简正则把东西又塞回龙潜手里,眼神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恳切和乞求,“就当我求你!”
龙潜心里明白,眼前这个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可即便如此,这个人的存在,他的来处与经历,连同他的周遭,此时此刻,甚至将来,似乎都充斥着未知的威胁。这种强烈的感觉让他很想再说些狠话拒绝他。他几次开口,却发现自己始终不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龙潜?我求你了!”
他看着简正则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后,把手中的心脉又攥紧了:“你也知道我是半吊子,所学到的也从来没有试过,更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就这么一次!我可以试着帮你这一次!不过试归试,时间有限——她阴气重,我承受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