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正则愣在那里。
“不过呢,我师父的师父曾提到一群看上去慈祥面善的老学究派,他们倒有一点和你相似——他们的血,也可以治病。”
简正则听到这儿,身上的毛孔瞬间仿佛一齐打开了。他一把抓住小孩子的双臂:“你再说一遍?”
“现在你信我啦?激动什么?难不成你们还真是一路的?”小孩子撇了简正则一眼后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和他们也不像呀!”
这句话再次激怒了简正则,他一把推开小孩子。
会是仁族吗?他想着,仁族曾经也来过人界?那他们,还会再来吗?
“你在想什么?”小孩子看简正则愣在那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你以为我想知道?我也没办法嘛!”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个更有意思的!听我师父说的——一身青衣的男人,说话像唱歌似的,身上背着一具干尸,让我师父救一救!”
“青衣?说话像唱歌?是宄布谷?还背着具干尸?干尸是谁?”简正则嘀咕着,然后低头看了一眼小孩子,“让你师父救?你师父有这个本事?”
“有个屁!我师父爱赌又爱喝酒,什么也没教过我!不然我用得着这样跑腿央求着去做买卖?想到这个就来气!”
“不可能!你师父或许真有这个本事——宄布谷是不会看错人的。”简正则嘀咕着。
“你刚才说的‘布谷’,是什么?”
简正则没有回答。
“唉,管他有没有本事!反正他不教我,起码证明他没眼光!”小孩子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也能看出你与众不同!我也算有本事了!”
“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简正则避开了小孩子的视线。
“有的人碰到了认不出,有的人能认出来却碰不到!果真像我们这样,碰得到又认出来的,只能说是巧合又巧合了!”
“巧合?”简正则沉思着,“巧合的事情,都不仅仅是巧合而已。”
“不过这些都无从追溯了!他们早已经不在了。我曾经好奇追问过,但是他们不答我。时间久了,我都有点怀疑那些故事是真是假。现在碰到你,才又想起来。”小男孩儿盯着简正则仔细看了看,“哎,你多少岁了?”
“关你什么事?”
“好奇呗!你来这里很久了吧?”
“你又知道?”
“因为你需要钱啊!那边的人,哪有需要钱的?一定是来一阵子了,发现钱重要了吧?!看你需要钱,也不像是为了糊口。你想求什么?还是……想打探什么消息?”
简正则沉默了。
“说说看嘛!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简正则看了眼小孩子,又躲开那好奇的眼神,“想救人。”
“救人?哦对,我就说你身上的晦气越来越重了!果真,你身边是有活不久的……”小孩子低头琢磨着,然后问道,“是你朋友?不对啊,你的血,不是可以救人吗?”
“我的血,救不了她。”简正则脸上露出一丝泄气和无奈,“我需要更厉害的。”
“那……人界这边,有吗?”
一阵沉默。
“还是说,要去别的地方?”
或许是问题正问到了点子上,简正则不耐烦起来:“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老是这么凶?你说说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简正则瞟了他一眼,顿了片刻,答道:“不二林。”
“你说什么?”
“我要去趟不二林。”
“哦。”小孩子应了一声便低下头。
又是一阵沉默。
“去去去!说了你也不懂!”简正则看他没什么反应,“你只管做你的卖药小子!逍遥快活也好,有命数钱没命花也好,等你找了媳妇儿生了娃,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功夫管我的事了!”
说到这儿,简正则突然停住了。找媳妇儿这件事,他曾经也想过,还想过很多次。后来他不想了——他找到了,偷偷地在心里找到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孩子,突然有些羡慕他。可羡慕他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也罢!你一个倒腾假药的,知道个屁!”
“不二林……”小孩子嘀咕着。
“对!”简正则继续道,“这不二林啊,我也是打听了很久!去的路只有一条,是钱‘烧’出来的,而且——”
“而且,钱要烧得延绵,却忌烧得旺盛。”小孩子边说边踱起了步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同的方式赚来的钱,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由,烧出的味道都会不同。这烧的味道若不够吸引,自然传不到不二林去。可是什么样的味道才算吸引,又如何顺着味道寻到不二林去,没人知道。到不了不二林,自然就见不到甘闼婆。所以……”
小孩子抬头看着早已愣住了的简正则,问道:“所以,你找甘闼婆干什么?”
“你……”简正则没想到他一个小孩子竟然知道得这么多,一脸不敢相信。
“我早说了嘛,是你不信我。”小孩子伸了个懒腰,“你迟迟没有如意,恐怕是烧得太旺盛,但是却烧得不够久吧?奉劝你一句,能吸引到甘闼婆的香气,可不是这么容易烧出来的!用钱烧,毕竟是传言!谁烧成功过,你可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才烧得起来,哪有个准?你伤自己的身血赚来的钱,若是烧的成还好,烧不成的话,就只得灰烬,岂不是可惜?最后不就成了用命来烧?你也甘愿?再说,不二林在是非界,甘闼婆也非善类,它们说的话,哪些能听,哪些别听,你分得清?”
“你究竟是谁?”简正则忍不住问。
“我是我啊!是谁真有这么重要?今天你是这个,明天说不定就变成那个了!”小孩子几个碎步跳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望着脚下,“相识一场,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你要救的那个人,或许不需要你去救,又或许轮不到你救,更或许你根本没办法救!总之,就算你卖了全身的血赚到了足够的钱,到了不二林,见了甘闼婆,也不过徒劳一场!只为了一个人而已,你若不是心善,便是多情。我看,都算了吧!”
“我不用你管!”
“寻别的路呢?”
“什么路?往哪走?找谁来救?”
“这个……”
“你自己想不出办法,还不让我找!算了!反正也和你无关!是不是徒劳不用你管!那是我的事!我要救她,谁都拦不住!”
“唉,又来了!”
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街边不断的叫卖声依然嘈杂。
“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虽不满小孩子的言语劝词,但简正则还是好奇问道。
“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就该是个傻子?”
简正则看着面前这个面相平庸的倒卖小子,才意识到,相识这么久,别说来历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算了,他想,人界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太多,还是少问为妙。他一贯如此,只当这里为万千之中的一叶独木舟,在激流中,随时做好翻船的准备。或是死在水里,或是死在舟上,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或者说,自离开仁族后,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区别。所以,这舟牢不牢固、行得稳不稳、舟上又有什么人,有什么紧要?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也没有谁在乎他。所以他也不在乎,不屑在乎。他曾告诫自己,他若在乎,他就输了。
可是——
“你叫什么?”他还是问了。
小孩子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现在是几月?”
“就快要12月了。”
“入冬了。怪不得突然觉得冷起来。”小孩子说着把脖上的围巾又裹紧了些。
“是啊!”
小孩子顿了顿,小声吐了两字:“龙潜。”
简正则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老派得很!”
“嗯?”小孩子仰着头看了看他,一脸疑惑。
“龙潜月。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称呼了。”
小孩子愣了一下,笑道:“我说的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龙潜。”
“你叫龙潜?”
小孩子点点头。
“爹妈取的?”
小孩子摇摇头:“我自小就是跟着师父。名字自然是师父起的。”
“哦。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师父是这么说的,‘环境不允许你放肆的时候,要耐心潜着,遵养待时,蓄势而发。平日里要努力不懈,更要心存警惕,时刻准备面对危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久是久了些,但这些教诲,我还是记得的。师父整日讲,‘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听你这么解释,你师父还是对你寄予期望的。”简正则想到了自己,“以名正身的事情,我也有。这老一辈的吧,总喜欢给后辈一点儿压力,不是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想让你变成那样,总之是他们心目中的样子最好。可是呢?永远不成事儿!后辈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做得不够,做得不好。我不守礼法,你也成不了龙。就算你真是条龙,终日潜着,也早就潜忘了。整天提心吊胆的!‘无咎’?我看是无能吧!”
小孩子没有说话。
“我们这些后辈不得长辈心,所以啊,你师父不授你技艺,而我……”简正则说着便停住了。自打离开仁族,“被赶出家门”这几个字,他在脑海里早已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却依然说不出口。
“你?你怎么了?”小孩子问。
“天大地大,任我自在!我干嘛要窝在家里被管束着?”简正则揉了揉肩膀,“回去吧!我累了。老了,耗不起!”
“我们聊了这么多,以后的生意……”
“我自然卖你,只要你以后少烦我!”简正则说着转身而去。
小孩子几步追了上来:“你现在要回家了?”
“你还要干什么?”
“我……”
“干嘛支支吾吾的?”
“我一个人,又没家人等我。不如……我跟你回去?”
“啊?”简正则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他,“跟我回去?干什么?”
小孩子一把抓住他衣角,仰着笑脸:“放心!我就去你那儿玩儿一会儿。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简正则本想拨开他的手,但见那只小手抓得实在有力,竟有些不忍心。
他看着那张小脸,半晌,然后转身迈开步子:“我走路可快!你跟得上就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