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一片大雾之中,简正则慢慢收了声。
水流渐急,羽毛跟着也颠晃了起来。他心里随即“咯噔”了一下,吞了口口水,朝着女孩儿又坐得近了些。
女孩儿笑着望着他,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慌。他只好硬顶着发麻的头皮,又坐得远了些。
半晌过后,白纱般的雾气在眼前被逐层地撕扯开。一条狭长蜿蜒的峡湾缓缓地映入了眼帘。
两人像是突然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峡湾两岸,连山绝壑,怪石嶙峋,泛着耀眼却凄切的红,像是被血泼染过似的。放眼望去,苍郁未现,甚至半株植物也没有。
女孩儿突然站了起来,甩了甩酸麻的腿,伸了个懒腰。她赤着双脚,在羽毛上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回简正则身旁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漂亮吧?”
简正则先是愣了一下,看女孩儿望着他笑得正媚,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那惶恐的眼神闪躲着,却又不禁偷偷地聚到她脸上,羞涩地扫了一番。
“问你呢,漂不漂亮?”
他点点头,小声地应着:“挺好的……你的脸……从我第一眼见你到现在,好像都没怎么变,依旧挺漂亮的……要是穿件颜色鲜艳一些的衣服,就更好了……”
他吞吐着不知不觉说了这许多,依然意犹未尽似的。话音还没落,又傻笑起来。
女孩儿疑惑地皱皱眉头,片刻后,突然会意地笑起来。
“说什么呢!”她心里渗着几丝甜意,却忍着笑,向他撇了个白眼,“我是问,这戡龙湾漂不漂亮!”
“哦!”简正则这才恍然大悟,顿觉尴尬极了!他难掩脸上的窘态,僵直着上身,硬挤了几声干笑,挠着头忙答道,“漂……漂亮!漂亮……”
看着他狼狈失措的模样,女孩儿这才忍不住笑弯了眉眼,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朝气。
“你是不是来过这儿?”简正则看着她在羽毛上轻盈地来回蹦跶着,与方才的拘谨截然不同,惬意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刚才说,这叫什么湾来着?”
“戡——龙——湾!”女孩儿蹲坐在他面前,笑着说,“传说有条龙死在这里!龙身坠落,砸出这深幽蜿蜒的峡湾,岸旁的怪石上,溅满了龙血……”
“龙?”
简正则不由地往两岸瞟了几眼,被岩石上泛的红光射得眼睛疼,便立即别过头去。
“嗯!这龙的眼泪,流到断气后仍源源不绝,汇成了这片深不可测的水域。浸入岩石的龙血与泪水交融着。你看,这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夕阳西沉的萧瑟缥缈之中,红得多应景……”
女孩儿说着,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指了指脚下,悄悄地说:“你仔细听——这龙,奄奄一息,声靡靡……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我们的脚下呢!”
简正则一个哆嗦,站了起来,不高兴地嚷道:“你这女孩儿这么奇怪!刚才还……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看不出来这么讨打!喜欢……喜欢吓唬人!”
她窃笑了几声,深呼吸了一口,捶了捶坐得发酸的腰背,又伸了个懒腰,说:“起雾前那一路啊,一直怪味熏天,到处是浑浊恼人的腐臭!现在松快了,就拿你找点儿乐子嘛!”
“腐臭?”简正则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孩儿。
“我憋了一路呢!头昏脑胀、全身无力的!怎么,你刚才难道没闻到吗?”
他愣了愣,摇摇头。
驶入戡龙湾后没多久,水流也跟着渐渐放缓了。简正则只觉得脚下开始温热起来,却突然被迎面袭来的阵阵寒气冻得上身直打冷颤。
“你冷不?”他问。
女孩儿冲他点点头,撅着嘴,望着他的眼神流露着满满的期盼和求助,尽是委屈,变得像刚才那般楚楚可怜起来。
哪知简正则只瞥了她一眼,点着头道:“嗯,我也是。”说罢便自顾自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把头转向了一边。
“无缘无故地逃到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简正则坐了下来,看着四周,只见红色的怪石,只听到缓缓地水流声。水面依然被残雾笼罩着,坐着的羽毛在眼底也若隐若现。实在看不真切。
“现在你松快了。咱聊聊呗?”他见女孩儿有了活力,问道,“从仁族离开的时候,看你跟在族老身后不发一言,我便也没问什么。现在说说,在仁族呆得悠哉乐哉地,为什么会跟着我离开?是他们让你跟着我的吗?”
女孩儿想了想,没有回答。
“又不说话了……”简正则看了她一眼,嘀咕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问,“我说,他们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族里的宝贝,让你带走?还是,他们告诉你什么事关仁族兴衰的惊天大秘密了?”
女孩儿好像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摇了摇头。
“他们真的没跟你提起过,为什么让你跟我一起逃吗?是不是仁族要面临什么大灾难啦?”
女孩儿依旧面无表情,又摇了摇头。
简正则想了想,突然开始上下打量着她,不禁怀疑起来:难道这丫头和他一样?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一学习仁术什么的就浑身不舒服,像是被好多虫子不停地咬啊啃啊的,从皮肤一直疼痒到骨髓里去?”
女孩儿冷冷地看着他,摇摇头。
他接着问:“那你是不是经常被人说你不学无术,毫无长进,整天好吃懒做和游手好闲?”
“那倒没有!”她回了一句,脸上却不挂一丝表情,“只是不理我罢了。”
一抹清冷的笑漾在她脸上。
“不理你?话也不跟你说?”
她点点头。
“这么惨啊!”简正则小声嘀咕着,“如此不招待见,一定是比我还没用了……”
说到这儿他暗暗感慨:那完了!仁族的人果真觉得他们就是俩傻子啊!看来确实如他之前所猜想的一样,多半是把他们当成累赘给打发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就走了?”女孩儿问他。
简正则睨笑着白了她一眼,心想:“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干嘛不承认?”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气不过的简正则大言不惭起来,“一定是为了保护我!毕竟我天资特殊!”
“保护你?保护你什么?”女孩儿不解,“不都说暌族销声匿迹以后,其余六大家族的圣物都被魔族收走藏起来了吗?没了圣物,各族势力都平衡了,仁族还怕什么?”
简正则看她一脸疑惑,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道:“‘平衡’,是魔族说的!大家都没了最厉害的宝贝,岂不是更危险?藏宝贝的地方就一定安全?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如果谁暗自动了手脚怎么办?就说这个魔族,提出什么‘上缴圣物,以示无争’,根本就是动机不纯!可哪个族敢出来说一句?所以我们族老们说,所谓的‘平衡’,说的是除了魔族以外的势力。这种‘平衡’,根本就是假的!混战嘛,是迟早的事儿!要么是防着被魔族吞并,要么是防着哪一天消失的暌族回来报仇!哎呀,这么说来,我们走了也好!”
“报复?”女孩儿继续问,“难道当年暌族的消失,和仁族也有关吗?”
“你没听传闻说吗?和六大家族都有关!谁也逃不了!或早或晚,不多不少,一个一个,都得还!”
“暌族消失,你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她问道。
简正则摇摇头:“‘暌族’两字已经是禁忌了。与之有关的,更不必说咯!”
天气越来越冷了,水流也越来越缓,最后索性静止了。他冷得受不了,便蹲下来,借着脚边仅存的余温取取暖。
女孩儿依旧赤着双脚,站在一旁。
“我把鞋子给你穿吧!”简正则看着女孩儿光着的脚,想她一定也冷得不行。
他边说着边脱了鞋,递了过去:“我就一件衣裳、一条裤子!不然就也脱给你了……”
“不用不用!”女孩儿捏着鼻子,摆了摆手,嫌弃道,“快拿走!我可不要穿!我……我不冷!”
“有这么夸张吗?我怎么闻不到?”他撇着嘴,把鞋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念叨了两句后,又把鞋子穿上了。
简正则拨了拨脚边依稀缠绕着的雾气,才发觉周围的水已经开始结冰了。
羽毛被冻住了。
“奇怪!隐约还是能听到前后传来的水流声,怎么我们四周……结了冰了?”他仔细听着忽远忽近的水声,自言自语着,然后又站起来,在冻住的羽毛上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
女孩儿起身走到羽毛边上,伸出一只脚,在冻住的水面上试着踩了踩,发现冻得很实在。
“我们下来走吧!”她说。
简正则回过头,看着她双脚踩在冰面上:“真的冻住了?可我怎么还能听到水流声?”
“往前走吧!反正留在羽毛上也是挨冻!”她把他从羽毛上拽了下来,“沿着冰路走就是了!”
他们刚从羽毛上走下来,那支大羽毛就从冻住的冰面上突然飘了起来,扬至半空,一分为二,化成两片小羽毛,披在两人身上。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这羽毛裹在身上像是披了张毛毯又点上了篝火似的,他们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暖流汹涌澎湃地直钻入心。
“哈!我就说这羽毛是神仙留给我们的吧!没有它,我们怕是要冻死在这儿了!”简正则边说着边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身上的“毛毯”感慨,“这是宝贝啊!”
这个时候,大雾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发现,虽然踩在冰面上,但是前后的水面竟然仍是缓缓流动着的。
“等等!”简正则立即停下脚步,叫住走在前面几步之遥的女孩儿,指着前方的流水,喊道,“你看!咱们不能再往前了!”
女孩儿显然也发现了。她望着前方,又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然后伸出一只脚,小心地朝着前方流动的水面踩去。脚才刚落下,脚下的水面就冻住了。
女孩儿笑了,跟着迈出了另一只脚。同样地,刚刚还流淌于眼前的水面,在另一只脚踩下去的那一刻,也冻住了。
站在后面的他看得兴起,也学着女孩儿的样子,抬起了一只脚,试探着轻轻踩向前方的水面时,却发现根本踩不实在,脚下依旧是流淌着的水,鞋子也湿了。
他险些没了重心,慌忙把脚收了回来,诧异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她。
女孩儿扭头看到他的窘相,便转过身去,向他伸出了手。
他望着她,愣在那儿。
“发什么呆?把手给我呀!”她勾勾手指,喊道。
简正则心有余悸地看着女孩儿伸过来的手,慢慢地把手递了过去。
她抓住他的手:“你现在再试试!”
简正则深呼吸了一口,一只脚小心地又迈了出去,竟发现这一回脚刚踩上水面,水便真地结成了冰。
他望着结冰的脚下,激动地瞪大了眼睛,又抬起头,望向女孩儿。
女孩儿正笑着。
这惶恐不安中送来的一只手,加上这抹在错愕恐慌中抚慰般的笑容,抹杀了一路而来的大半沮丧,竟让他偷偷地雀跃起来。
“你乐什么呢?”女孩儿看着他,又收起了笑容,“咱们快走吧!”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踏在冰上。
而他们踩过的冰面,随着阵阵清脆的冰裂声,又化成了潺潺流水。
那冰裂声清脆悦耳,飞速从脚下一直传向四面无尽的深处,在杳杳数里之外若隐若现的石壁之间,不停地反弹起来,又飞溅般地散开。
跌宕起伏,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