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没毛病？那就是心理上的问题了。
说她心理有毛病，大概也不为过。他见识过这丫头的缺心眼儿、少根弦儿，也见识过她的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现在看她对着一锅“变态辣”赞不绝口，夏夜突然觉得，这次的劝退有点儿挑战。曾经的案子中，要么是些一脸天真无邪却痴心纠缠的小女人，要么是些磊落飒爽、欲擒故纵的大女人，她们表面不同，但大多心思细腻又极度敏感。而眼前这个女人，时而天真无邪，时而磊落飒爽，却一点也看不出哪里细腻或敏感。要和她多交流……难道，是要先学会吃辣吗？
他看着眼前的那锅红油，又想起那天晚上她举着菜刀冲他大喊的样子，不禁拿起水杯又喝了起来。
一口一口的冰水，让夏夜渐渐冷静了下来。想来刘姐这么爽快也不无道理，或许这小三本就难收拾。况且这钱已经“烧”起来了，不能停！
“两位吃得还开心吗？”服务生走过来，微笑着看着他们，菜单跟着也递了过去，“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的招牌冰啤套餐，是限时供应的——只要点了海鲜拼盘特惠，就送无限量啤酒畅饮。我们的啤酒是经过特殊工艺的精酿，在国际得过奖的，非常出名！两位试试？”
夏夜把菜单翻开，才发现这店里的价格不是一般的贵，一盘蔬菜竟然要几百块。他扫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
超子约在这里，是故意的吧？他心里暗暗骂着。
“在这一页！”服务生帮他翻到套餐那一页，赫然写着“海鲜拼盘——原价2999，限时特价1999”，“这个海鲜拼盘配上我们精酿的啤酒，吃起来绝对不会让二位有任何负担……”
“这还没负担？”他小声嘀咕着。
服务生看到夏夜额头辣出的汗珠和辣红的嘴巴，马上意会：“我们家还有很多不辣的汤底，搭配海鲜拼盘也会有无限畅饮供应，不如……”
“不用了，”他打断服务生的话，斩钉截铁道，“我酒精过敏。”
“嗯？”服务生愣了几秒，点点头，又朝裴晓璊望去，“那，这位美女呢？”
“她海鲜过敏。”还没等裴晓璊反应，夏夜便抢答了。
“哦！那……二位有需要再叫我。对不起，打扰了。”
服务生走后，裴晓璊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夏夜小声地说：“这家太贵！下次我带你去吃好吃不贵的！”
她没有应，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夏夜被盯得浑身难受。几秒后突然心虚地一阵冷汗，心想：完了，难道是碧瞳出现了？
“你……你看什么呢？”他赶忙把头低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假装挠痒。
裴晓璊放下手中的筷子，突然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海鲜过敏的？”
“啊？”他抬起头，吃惊地张着嘴。
“这你都能查到？”她捂着嘴，“真的是粉丝啊！”
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为了省钱的一句搪塞而已，竟然让对方感动起来了。
“不过……”她窃笑了一声。
“不过什么？”
“那天喝成那样，我才不信你酒精过敏呢！”
夏夜点点头：“他刚才没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对‘酒精过敏’过敏。”
“哈哈！那你喝点儿？”
他摇摇头，半真半假道：“和你说话，我得保持清醒。”
看着那一锅变态辣，他知道这顿饭算是吃不成了。
“要不你点儿别的？”她问。
“没事儿，我不饿。”这是假的。但是再点餐？他宁愿饿着。
“可是……就我一个人吃？”
看对方有点儿犹豫，他笑了笑：“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为了见你、和你说话才出来的。”
“那我不客气了！我倒是饿了！”说着，她就在锅里捞起来。
奉承和示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对方似乎只专注在眼前的这锅“变态辣”上。原本计划好的边聊边吃就变成了边聊边看她吃。
既然吃不到了，起码要挖些有用的料才行。他想着。
“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一个笔名？”
“好听吧？！”她笑着看了他一眼，又吃起来。
夏夜应付着点点头，可是等了一分钟，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是……已经回答他的问题了？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问题，倒是挺会搪塞！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被她巧妙地躲过去了，哪知裴晓璊一边吃着一边继续道：“我小的时候呢，很多同学都会叫错我的名字！‘非小满’，就是他们最常叫的一个。这个人叫了，那个人跟着也叫了。时间久了，就成了所有人对我的称呼。我也懒得一一纠正了。反正叫的是我，也不是别人！后来就习惯了。如果有人叫对了，我听着反倒会觉得别扭了！现在呢，索性就取这个名字！多好！再也不怕被别人叫错了！”
“叫错名字？”夏夜愣了愣，念叨着。
裴晓璊看他一脸疑惑，便想到或许是对方没明白。
“我就知道你肯定反应不过来！”她拿出笔，在一张餐巾纸上把“裴晓璊”三个字写了下来，并把纸推了过去，“你看，这是我的名字！”
盯着“裴晓璊”三个字足足一分钟，夏夜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你第一次告诉我你叫什么的时候，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叫‘小门’，开‘门’的门。”
“小门？我还大窗户呢！”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也怨不得别人！小时候，我学写自己的名字也花了很长时间呢！”
“那为什么不改名字呢？”
“那可不行！外婆说过，我的名字有特殊含义！不能说改就改！”
被她这么一提，夏夜才想起来：“对了，上次去你家，只看到外婆。你和外婆一起住，那叔叔阿姨呢？”
“叔叔阿姨？”她愣了愣，“谁？”
“我是问，你爸妈呢？”
“哦，他们不在。”她答了这句，便又吃起来，“这家店的火锅汤底，浓郁却不燥，味道确实挺好的！”
“‘他们不在’？”夏夜嘀咕着这句话，总觉得这几个字特别别扭，“什么意思？”
正吃得满嘴都是的裴晓璊，抬头看着他，一直漾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们……去哪了？”他敏锐的嗅觉嗅到了些许端倪。
裴晓璊慢慢地嚼着嘴里的吃的，没有吭声。
“一定是他们出去玩儿了，嫌你和外婆碍事，所以没带你们去，是吧？”
裴晓璊被夏夜故意的试探问得有些不开心。
在接近劝退目标的初级阶段，应该避免所有会引发矛盾的问题。这一点，夏夜是知道的。明明看出对方不想回答，可他还是问了。
谁叫他嘴巴闲着。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明知故问道。
对方依旧没应。
“裴晓璊？”
她把筷子放下了。
夏夜看她的神情开始凝重了，又想起了她那天拿刀的样子。
有不详的预感。他在心里嘀咕着。
“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们。”她拿起漏勺边盯着火锅边搅起来，嘴里还念叨着，“锅里还有东西没？”
哦。看来不是“不在”，而是“不在了”，他心想。
差一个字，差很多意思。
“所以，你只有外婆一个亲人？”夏夜望着她，“难怪你们感情这么好。”
正在锅里搅着的裴晓璊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也望着夏夜。她面无表情，却看得他心里发毛。
“坐下来这一会儿，你一直问些奇怪的问题。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的私生活比对我的书感兴趣？”她眯起眼睛，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问道，“你这个书迷，是假的吧？！”
被问愣了的夏夜脑筋极速地转了一个弯，表面上却不慌不忙地“坦白”道：“当然是假的了！我怎么可能只是个书迷！我是你的粉丝嘛！粉丝对于偶像的关心，当然是无微不至的！”
他说着喝了口水，突然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着：“哎？这后来喝的几杯水，好像越喝越没味道了……怎么没有之前的那杯好喝了？”
“你之前喝的那杯是我的！里面加了蜂蜜和柠檬，味道当然比这白水好多了！”裴晓璊指着自己被夏夜喝光的杯子。
“你的那杯水？”夏夜看着她指的那个空杯子，才想起来正是自己刚才情急之下一饮而尽的那杯。
不，好像不止喝了一杯。
刚进入案件的夏夜一下子又乱了阵脚，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刚才，你推给我的那杯水……是你的？”他一脸震惊。
裴晓璊点点头，笑着反问：“都喝了好几杯了，你没发现？”
他愣在那儿。
“怎么了？你怕我有病？”看他没反应，她脸上的笑容也僵了起来，“你是封建？还是有洁癖？”
他依然放空，没有应。
她顿时觉得尴尬无比：“怎么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夜突然猛地起身，向洗手间冲去。
邻桌的几位顾客不时往这边偷瞄几眼。
被晾在那儿的裴晓璊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搞得有些恍惚。她拿起桌上的水壶刚想倒些水，却在看见自己那杯被夏夜喝光的空杯子时，刚才对方一脸震惊又错愕的样子又重现眼前。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嫌弃了似的，于是愤愤地把水壶放下了。
“谢谢！”她向服务生招了招手，一脸不服气地喊道，“麻烦你！可以拿个新杯子给我吗？”
懵然不知身后的裴晓璊已经一肚子气了，夏夜疾步奔向洗手间，脑子里全是零散的画面和“嗡嗡”声：
三年前。
土耳其的伊兹密尔。
“你那双绿色的眼睛，我早就见过了！”
在后厨，小凉脸上漾着恬静的笑。一条松散的麻花辫，随意地垂落在一边的肩上。
正忙着收拾的夏夜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惊讶地望过去：“你说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笑着踱起步子，“28年前的一天，在圣马力诺的一座山城，有个小女孩儿被一只很凶的大狗不停地追着。那个时候她只有4岁。她很害怕，周围没有人救她。她一边大哭一边从斜坡上直冲下来。她摔倒了，花裙子脏了，腿也磕破了。这个时候，一个大哥哥及时出现，赶走了那只大狗，把她抱起来，告诉她不用怕。他抱着她，一直抱到她不哭了、不怕了，抱到她又开心地笑出声。大哥哥的怀抱很温暖，她一直记得。28年过去了，小女孩儿早已变成了小女人。有一天，她来到一座城市，竟然又看到了这个大哥哥。”
她转过身，望向他。
“可是奇怪的是，28年了，这个大哥哥却还是那时的年少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就像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样。大哥哥再见到她，并没有认出她，反而叫她‘姐姐’……这也难怪——再见面的时候，她的样子确实比他老啊！”
“你……”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刚入夏。而今，已经深秋了。我记得很清楚，可是对大哥哥来说，最不起眼的，大概就是季节的更迭，时间的飞逝了吧？”小凉望着夏夜，“我在变老，你仍年少。大哥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被任何人记得？”
他一脸吃惊。
小凉缓缓走到他面前，嘴角上扬着，眼神里情深满满。
“现在你明白，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了吧？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留在这个地方、留在这家店里和你一起打工了吧？”
他依旧呆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大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的眼中，噙着泪。
“你……你是什么时候……”
“其实，早在第一次遇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正常人了。”
“什么？”
“还记得我当时被你抱着的时候亲了你一下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眼睛瞬间从深褐色变成绿色！像碧绿的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真好看啊……”
“这不可能！”他记得那个时候，热毒明明没有发作，碧瞳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也是那一瞬间，让我永远记住你。没想到过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我还能再遇到你。”她望着夏夜，脸上漾起一抹温柔又娇羞的笑，“几天前，你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喝了我的咖啡。那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的眼睛变成绿色。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样！依然是那么漂亮！”
绝对不可能！
“你看错了！”夏夜背过身去。
“我是不是看错，你最清楚。”她跟了过去，依旧站在他面前，一脸坚定地望着他。
难道，热毒没发作，碧瞳也会出现？夏夜想着。
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既然认为我异于常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你不害怕吗？”
“因为是你，所以我不害怕。”小凉又靠近了一些，看着他，眉眼间透着一丝欣喜：“第一次是亲了你，第二次是你喝了我的咖啡……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对我的口水有反应，所以眼睛才会变成绿色？就像……很多传说中的那样……我对你来说，是很特别的人，所以你的身体才会对我有反应。是不是？”
双颊泛红的她，说出的话因紧张而有点断断续续，身子也开始颤抖着。那双手更是一直拽着衣角，拽得发皱。
“小凉……我……”
“如果这些就是你的秘密，”她打断他的话，“如果这些就是你不停流浪的原因，那么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打算怎么办？”
就在刚才，夏夜想过同样的问题——怎么办才好？或许，是该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了。
“你不需要告诉我你是谁，也不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会变老、为什么会有那双眼睛，”她始终望着他：“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发生过什么，无论你还有什么秘密，甚至无论你要怎么处置我，我都不怕。我不怕，所以请你也不要再离开。”
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可他实在不懂，为什么一个娇小柔弱又温柔可爱的女人，会不害怕这样的他，会想要靠近他。
“你对我一无所知，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在我的生命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记，除了你。”知道他要问什么，她镇静地答道，“因为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人了。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他朝后退了一步。
“喜欢”这个词，他其实听过好多好多次了。他长得好看，有喜欢他的人很正常。然而，这一次，和之前的都不同。因为这个女人，知道他不是常人。她的喜欢，太重了。
“我知道，我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小小过客，可我不介意。”
她泪眼婆娑。
他摇了摇头。
“你难道不相信我说的这些话吗？”
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这还是第一次，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用这样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他，他其实可以放心地和她在一起，不用再跑了。他心里感动，只是，什么也没说。
“那我证明给你看！”小凉说着，又朝他迈进了一步，“我真的不在乎！”
他措手不及，往后又退了一步。
她跟着迈进。
他继续后退，直至背抵桌案，再无路可退。
她慢慢凑了过来，踮起脚尖，想要亲上去。就在嘴唇快要碰到的时候，突然，他的双眼又泛起绿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