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Mr. Fontaine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为了我一直在受折磨!”夏夜给简正则倒了杯水。
“那老头子!我早就看他是个大嘴巴!”简正则气呼呼道,“早知道就应该让小谣做点什么药,把他毒哑了!”
夏夜知道这是玩笑话——虽然简正则一副严肃表情。面带怒色,让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多了些生气。所以,当他发火的时候,反而显得没那么可怕。
仁族和宄族不同,而仁术与巫术最大的不同,或许就是心术的不同——他们没有害人的法子。即使有,夏夜也相信,这两个人绝对不会那么做。
“你和蔺谣姐姐把我交给他抚养的时候,就没打算接我走吧?!”
夏夜是在法国长大的。抚养他的人,就是这个叫Olivier Fontaine的法国男人。把他交托给这个男人抚养之前,简正则和蔺谣为他找了一颗心。有了心以后,他才从两岁的模样慢慢长大。现在,六十年过去了,Mr. Fontaine快八十岁了,夏夜却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他做过Mr. Fontaine的弟弟,做过他的小侄子,做过他的儿子,现在,成了他的孙子。这“祖孙俩”辗转了很多地方,需要的时候就会改头换面,彻底换个身份背景。男人一直都没有结婚生子,是为了好好地保护夏夜,如他向简正则和蔺谣承诺的那般。夏夜曾经无数次地追问过他们的消息,Mr. Fontaine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安慰他,让他要有耐心,要听话。
直到有一天,老人躺在床上,回忆着曾经的事情。或许是多喝了几杯,或许是终于忍不住了,他把所知道的实情都告诉了夏夜,尽管并没多少——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存在的。”老人说,“既然存在,就是合理的。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只不过我们知道的太有限了。对你最好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俩。他们只不过没有机会告诉你而已。他们为了你,可以牺牲自己。这种默默的牺牲,只有他们清楚。但我想,你也应该要知道。我所能做的事情,越来越有限。他们救过我,可我对他们的报答,大概只能到这里了。我完成了他们交代的所有事情,唯独一件没有做到,就是让你像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无忧无虑地活着。现在我告诉你,他们一直在为你付出、为了想办法治你的病而牺牲自己。虽然会让你很难过、很内疚,但我觉得我做得对。你应该回去,至于回去该怎么做,就留给你自己决定。你记住,每个人都有想要坚守的事情。为它改变、为它犯错、为它妥协、为它牺牲、为它失去很多东西,或许到最后才发现,想要坚守的其实无法坚守。或者,根本不需要去坚守。所以,如果你现在还没找到自己想要坚守的,或许是件好事。但你总会有的,每个人都逃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希望你还记得我刚才的话,不要太执着……”
“好像从来没跟你解释过,我这次啰嗦点儿!以后怕是记不住了。”
简正则的话把陷入沉思中的夏夜突然拉了回来。
“当时是没有办法。我和小谣是逃到人界来的。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可是和她在一起久了,好像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本来以为把你从空溟谷救出来,是做了件好事。可是看着一直以来在你身上发生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都开始怀疑,当初那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们最怕的就是,看似是把你解救出来,却是把你给害了。或许,你在空溟谷的山洞里才是最安全的?我们已经找不到再回去的路了。既然不能再送你回去,只能尽全力来救你。为你做这些事情,不过是因为自责。当时既要藏身,又要救你,带着你并不方便、更不安全。我们辗转许多地方,最后小谣决定在这里落脚。这里布满了那些家伙的眼线,我们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危险,只能把你送得远一些。定期把制好的糖通过他转交给你。每次你遇到危险,小谣总是能感应到。所以什么时候该做黑米糕给你治伤,我都听她的。我看得出,小谣的自责,比我要多得多。她觉得如果不是她,你现在在石洞里或许比在这地方舒服!也安全得多!我一个旁观者尚且不安,何况是她!我时常安慰她说救你出来是做对了,但于世上千千万万的不解之中,又有多少事情可以用一句对错来评断?或许都是注定的。既然让你遇到我们,我们便再脱不了干系,也早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了。”
“你们把我从石洞里救出来,我的自由是你们给的,就连现在的这颗心也是!”夏夜坐回沙发上,“如果没有你们,我连活着都算不上!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石洞里做个活死人,又有什么舒服和安全可谈?”
“既然给了你自由,你就逍遥去!天涯海角,人界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让你去过想要的日子!那老头是个长命相,再做十年甚至更久的中间人也没什么问题!如果他不行了,我们就找另一个人代替他!你有事我们依然可以找到你!把你留在安生的地方活着,不想你掺合进来,所以才一直瞒着你!这里不太平!你说你回来干什么!”
“你们不是也在这里嘛!既然蔺谣姐姐选择这里,一定有她的道理。这里的人不是常说,有危必有机吗?!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确实觉得和在别的地方不一样!说不定可以找到解决我问题的方法!Mr. Fontaine做得对!我很感激他。不是他,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放弃我了!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你们为了我一直在付出、在牺牲……而我能为你们做的……”
“谁是为了你?!我是听小谣的罢了!”简正则打断他的话,身子往后一躺,悠哉悠哉地说道,“再说了,活着不都是在牺牲,在消耗吗?牺牲给上天,牺牲给你,牺牲给别人,我看啊,都差不多!只要小谣在,别的都不重要!我这个人,注定漂泊!从仁族逃出来之后,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变副模样,早就不记得原来什么样子了!就算没有黑米糕这事儿,我也是面目全非!有什么关系?!用小谣的话来说,你现在遭遇的,可能都是我们给你带来的!这样算起来,反倒是我们欠你的!你就把这些当成是弥补吧!”
“哥,你这算的是哪门子糊涂账啊?”
“既是糊涂账,干脆别算了!别算了!你看,我就是被赶出来的时候认识小谣的!后来一路艰险,又在空溟谷救了你!算来算去,都是注定的!这些阴差阳错的账最难算!不过,这个‘有危必有机’,倒有点儿意思!”
简正则并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他所想所说,统统不拐弯抹角,也没那么多分寸和讲究。或许他本来就是个这样的人,又或许是他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样。他无所谓。他只知道自己多半是一个早就被仁族抛弃了的包袱。人一旦有被抛弃的感觉,要么疯了、要么拼了、要么算了——就像他,现在和蔺谣在一起,算了就算了。
“虽然我们都不希望你回来,但是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总觉得你会有回来的一天。所以,知道你回来了,我和她一点也不意外。”简正则感慨道,“如今看着你,才想起来以前还发生过那么多事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这里的人。糟老头做久了,差点儿习惯了!”
“蔺谣姐姐呢?我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她。”
简正则愣了一下,继而回道:“她,她挺好的啊!你知道的,我才是那个老得最快的!你们都比我年轻多了!我隔段时间就要提醒她一次,让她别忘了在我走后给我立个牌位。最好等哪一天,带着我的牌位回家……”
说到这儿,他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丧气!”
简正则还有一丝希冀。尽管外表看上去如柳絮随风,但骨子里还是有些割舍不下。至于究竟割舍不下什么,他才不想细究去折磨自己。所以这些话,他只当发牢骚一笔带过,说说也就算了。就算放不下,也就先端着。他的想法很简单——等哪天累了,端不动了,自然就放下了。
“说说吧?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以前离得那么远,她都能猜到几成。如今你就在她眼皮底下,以为瞒得过去?不然,你以为我哪里可以这么及时送药过来?!”
夏夜想起今天救大头的时候发生的怪事情。
“你没吃糖以来,身体有没有恶化?”简正则冲着他闻了闻,“我怎么闻你身上有股不太对劲的气味儿?”
“有吗?”夏夜低头也闻了闻,“我也想问你和蔺谣姐姐!你们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一定知道得多!我今天碰到了一个东西……不对!确切地说,是两个!两个奇怪的东西……”
算上救大头的时候被撞飞的那一下,应该是两个。
简正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问道:“什么东西?怎么个奇怪法?你今天果然出事了?”
夏夜点点头,突然笑得调皮,道:“其实,也算不上出了什么大事!自从决定不吃糖以来,我今天可是有了很大的进步!热毒发作的时候,身体的反应也控制得很好。还有体内因为热毒引起的灼痛,也……没那么痛了!哦,对了!我还试了次疾速行进!过瘾啊!在人群中穿行自如——”
“你少废话!”简正则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拿这些好听的哄谁呢?!先告诉我那两个东西是什么!”
本想抚慰下对方宽些心,却被看穿了。夏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其实就是一个附在别人身上的邪祟。当时它想害人,我就冲上去阻止它。就在快要抓住它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东西撞了一下!和那个邪祟不同,我感觉向我撞过来的应该是个人。他速度比我快,力量也比我大。我被撞到后,整个人几乎弹飞出去!”
简正则望向没人的一旁,又发起了愣。
“正则哥?”夏夜拍拍他的肩膀。
“嗯?”简正则回过头,望着他,问道,“那,那最后呢?”
“我这么厉害,当然是成功把人给救了!”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那两个东西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那个臭东西还想上我的身!但你知道,我的身体里有更厉害的呢!哪是那些龌龊东西说上身就能上来的!最后它当然是死路一条!”夏夜一副骄傲模样,边说边扬起嘴角,说到一半却又皱起眉头,“至于撞向我的那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一直没有看到他。他突然撞向我,似乎是想阻止我去救人!等我回过神来,就找不到他了。”
“我早就觉得你身体里的玩意儿复杂得很!亦正亦邪、神出鬼没……小谣的糖不知道还能抑制它多久!你说它帮你灭了想上身的邪祟?那倒是件好事……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简正则自言自语着。
“先不说它。那会上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夏夜问。
“那些邪祟,我早在仁族的时候就听说过。说是邪祟,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些可怜虫罢了。我和小谣自从来到这里,也碰到过几次!今天你会碰到一个,以后或许会碰到更多!”
“是些什么妖怪?”
“其实算不上妖怪,只不过是从死去的族民身上跑出来的灵气罢了!它们飘散得久了,都渐渐把过去遗忘了。就像是一群不知来处和归处的散灵,四处流浪。宄族的那群巫师把这些流离失所的散灵抓起来,用巫术把它们变成了傀儡。这群傀儡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叫泊鸠。它们没有之前的记忆,所以对过去毫无眷恋,却对生存的欲望非常强,强到会主动去寻找可用的身体,以便趁虚而入。起初是附在尸体上,以此重生。后来,就连活着的身体也惦记上了。重生后的这群泊鸠,又被称为伞尸。”
“泊鸠?你是说,泊鸠是灵变的,附在了身体上,会变成伞尸?”
“你看,曾经都是可怜的一群,后来就被巫术变成了坏东西!泊鸠最喜欢人界这些活人的身体了,因为人的定力最弱,容易得手,而身体又可以用很久,不用换来换去那么麻烦!那群宄仆,把泊鸠带到人界来狩猎,一定是有目的!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魔族指使的!”
“宄仆,就是宄族的那群黑巫师?”
“不然还能是谁?他们帮魔族办事,不过就是一群鹰犬爪牙!称他们为‘仆’,算是客气的了!”
“宄仆帮魔族办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把族民死后的散灵变成泊鸠,让它们到人界来抢身体?”
“为什么?魔族一直以来想要称霸,统治各大家族。你说什么最重要?当然是可以利用的一切力量了!利用宄仆的巫术,把没有记忆的散灵一步一步打造成军队、杀人工具,替它们办事!不过……”说到这儿,简正则嗤鼻冷笑道,“那群巫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的巫术也算厉害,恐怕不甘心做一辈子的鹰犬爪牙吧!”
“照你这么说……”夏夜想了想,问道,“那当时撞向我的,会不会是……”
“应该就是宄仆了!既然是狩猎,‘猎犬’当然是听‘猎人’的指挥!所以,有泊鸠上活人的身,宄仆一定在一旁看着!他撞你就是因为你碍事儿!谁叫你多管闲事!”简正则白了夏夜一眼,“这次是撞你一下,下一次……哼!怪不得我刚见你的时候,你那德行!被这么撞了一下,就吃不消了吧?!”
“原来宄仆这么厉害……”
“他们厉害,是因为巫术阴险!”
“和仁术比起来呢?谁厉害?”
简正则想了想,摇摇头:“答不了!比如我们撞你一下子,一定是比不上他那一下子厉害!你是不是觉得巫术厉害?但是巫术,却不是为了救你!他们倒是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似人非人、生不如死,你要不要试试?”
夏夜摇摇头。
简正则斜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仁术救人,不是为了比厉害!救不了你,再厉害也没用!”
虽然是逃了,而且逃得远了、逃得久了,但在简正则的心里,他依然把自己当成仁族的人。莫名的优越感总是下意识地由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除了和蔺谣在一起之外,对他来说,此生最大的骄傲,可能就是他还流着仁族的血。就算仁族不要他,他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能有回去的那一天。这种相信,或许减少过,却从未消失。他依然记得逃出来后曾说过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虽然渺茫,却像一颗种子,即使不会发芽,即使烂在土里,也始终习惯性地浇着水,舍不得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