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由古木手工精细雕铸的烫金请帖被放在夜七书桌前。打开之后,信纸大黑为底,流金的字体在光明下闪烁着。
千星苑,烟雨台。
啼莺舞燕,才看春满。
意尽阑珊,知叶半匀。
夜七细细看过一遍后,便将信件随意地放在了一旁,拿起一本古籍观阅起来。
青袅端着散发茉莉清香的茶盏走进屋内,轻轻放在桌案上,瞥了一眼旁边烫金流纹书写出的清秀字迹,便转身收拾屋子。
夜七有个坏习惯,有时书中执拗动人之物波动了他的心神,他就发疯一样搜寻所有古籍,寻找有关其物的其他描述或记载,有时也会凝练一道剑术,或突然执笔落画,或突然抚琴高歌,之后再疲惫睡去。
所以他总是弄得书室杂乱。
青袅随意翻开一本古籍,记载的是医药,粗略看了两眼收录在最高层的书架。每本书籍她都会简单看一眼内容再分类摆放,女子的体贴细腻在这里一览无余。
“公子不去百花宴吗?”青袅不经意间问道。她婀娜的身子在房间的光影里流离,青纱如雾,痴如如迷。
夜七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瞥见那枚请帖。身为满洲故地的人,他多少也是听说过这个百花宴的。
满洲大地位于大陆以北,接壤十万大山和一半的北域冻土,茫茫北域十七万里的冰川风雪绵延不绝。只有域神才能横渡北域冰河。
北域的寒流到了十万大山被阻隔,冷云积蓄成雨,在冻土和高山的谷洼处形成了一处寒潭名为“末明”。
末明说是寒潭却比一般都湖还要大百倍。每年末明的水化为溪流从高处留下,成了满洲的千里长里红河,与荆州的楚河一起流入茫茫无际的东海。
每年末明潭最满之时,就说明满洲大地春天之极,秋天之始。满洲大陆永远是几分薄凉的天气,没有夏季和冬季。只有温煦的春,飒冷的秋。
春尽百花开,念君不相离。
传闻花神坐下十大神花之一的柏芍花陨落于此,人间曾侍奉她的族群便迁移到满洲并流传千万年,铸造一处神社,名为柏芍殿,日夜供奉。
每年六月七日是满洲的春末,柏芍殿当代最年轻而强大的白巫会挑选一株近千年的灵花作为筹彩,设下百花宴,宴中头筹可拿走这株千年灵花。
百花宴席位只有一百位,一人一帖,只发有缘人,只发有能者,只发新生一代的年轻俊杰。
放眼天下各州无数英才妖俊,仙道传奇,能拿到百花帖的,也不过百人。
夜七就位居之一,这是莫大的荣耀,听闻柏芍神殿通前尘知后事,洞悉命运之道,这封百花帖就是说明神殿对他的认可。
“有趣吗?”
“当然!”
“那就去吧。”夜七合上书页。
青袅唇角勾勒一抹动人的微笑,随即她却看到夜七在研墨。
“公子是要做什么?”
夜七勾笔落墨,大气飘逸的字体随意在白纸上伸展,洋洋洒洒。
不待青袅仔细观摩,夜七已经将信纸轻轻一震,抖干墨痕,封在了一页古黄色信封当中。
一只白鸟在天空掠过。
夜七起身推开门窗,一挥手,白鸟身携流光奔赴遥远的地域。
夜七安静地站在窗前,楼外日明风清,他总是忧郁无欢的眼睛少见地流出一丝温柔。
“要秋天了呢,阿煜。”
…………………………
而就在彼时,东海之畔。
那名在礁石上独坐的男人伸出手,于东海深处涌动出无数水波,汇聚成水龙的模样,冲天而起。
他大笑起来,霾灰色的长衫被风吹起,他身子迎上水龙。
水龙昂扬而吟,载着他遨游于东海之上。他是海洋之子,是天地独一无二的美。海洋在他身下匍匐,就连神明也曾期盼他的歌声。
水龙化为一丝一缕的水汽扶摇直上,归于天空深处,化作虚无,也成就虚无。
男人衣衫沾湿,长发飘荡,雪白颈窝里精致的锁骨蓄着水露,带着别样的妖媚。
他向天空挥手,面带微笑。
海浪四起,白鸟在天空飞跃,海鸥遨游,鱼群漫舞,鲸鲨细鸣,云层织成坎肩软软横挂天幕。
他站在天地之中一座孤岛上,成了人间一抹绝色。
海上风大,他衣衫鼓荡。一团粉红的烟雾从天空飘来,落在他的身后,他眉宇一簇,天地就安静了下来,他顺了顺散乱的长发,看着尘雾散去,那名半跪着的娇艳少女。
“公子,满洲的信。”
他本不悦的眉宇舒展开来,浮云悠悠,他浅淡地笑了笑,从粉裳女子手中接过一封古朴的信纸。
上面的字体随意飘逸,却不失雅风,他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
过了良久,那名半跪的女子感受着身前的寂静而略微不安,她试着柔声问询道:“公子?”
男人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她起身。他回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海,他们在尽头交融,痴缠,不分彼此。
也许还早吧,不过……
他回想着在夜先生死后,那被送往宫廷深处的一张白纸,他攥紧了手掌,指尖陷入肉内。还有前些时日悸落传来的感应,他身上如同压抑了几分火气一般沉默。
“准备一下,去满洲。”
………………………………
百里沐指尖轻颤。
乐章最后一行律节在他琴间流逝,他合上乐章,卓然起身,衣衫轻轻摆了摆,他并未离去,只是微笑不语。
其余学子眼巴巴看着他,浑然没有平时沉溺于音乐之时的痴态,他们在为不知名之物兴奋。
百里沐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自发地笑了:“在外终究不比书院,要注意安全。”说着,他眼中光芒暗淡了一瞬,又慢慢舒展。
“希望你们可以享受一个愉快的假期,当然,功课和修行不要拉下了。”他平和地笑。
“下课。”
众多学子欢呼一声,弃书离去,他们结伴而行,白衫如风。城中的花楼,琼院,茶社,酒馆,人间的风花雪月,都在等着这些年轻人。
每年半分之时,天下学子会有一份假期,长两个月。对于还年轻的他们,俗世仍未分离,种种丰满的欲望在亲吻他们,他们渴望,他们喧闹。
但这就是年轻。
百里沐无奈摇摇头,抱着琴,看了一眼仍然端坐在大殿里,目光盯着窗外发呆的夜七,笑了笑离开大殿。
热闹散去,夜七起身拍了拍衣衫,打算离开。
而此时大殿还有一个人。
夜七垂下眸子,周樾低头不语。
想了想,夜七突然上前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周樾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你怎么……
“你头发很好,嗯……很漂亮。”夜七蹩脚地说出来一句夸赞的话。他面色不变,周樾确是红了耳根。
“我帮你,是因为贺先生给了我首席令牌,我只是做我该做的。我听慕容信上说你为了寻我不顾师命,不顾危险,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夜七又沉吟了一会,手掌移开。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这样的话,夸赞这种事,在他身上确实少见。
不过周樾也确实是他见过极好看的女子之一了。除了那位郭长歌。夜先生曾说,人间美好之物都该爱戴和珍视,这应该也算吧。他想着,内心深处又涌动起别样的意味,令他不舒服,他蹙了蹙眉。
他沉默着,周樾的声音细弱蚊蝇。
“百花宴,去吗?我知道你也有请帖。”
夜七回过身,转身离去,声音在大殿外消逝。
“我不喜欢热闹。”